然後就走在路上。正是下午兩三點鍾的時候,很熱,太陽像個潑辣的小市民似的,—直在耳邊嘮嘮叨叨。路上行人很少,公共汽車駛過時,也帶著一種很倉惶的意味。這個城市一點綠化都沒有。路邊偶爾撐出來一兩把大大的陽傘,賣冰綠豆涼粉蓮子白木耳什麼的。每走過—把大傘,他就說:好熱啊。念叨得那人不好意思了,說:師傅,停下來喝點什麼吧。他的小小的計謀得逞了,心下暗暗高興。他要了一碗冰綠豆。好東西,他說。然而那人自己沒有喝。他自己怎麼不喝呢?早知如此,他也就不喝了。這件事給他造成了壓力。
為了減輕這種壓力,他把腳步放快了些。
但不管怎麼樣,他今天還是很高興的,—副很有收獲的樣子。等會兒可以裝做很有錢的樣子,去逛商場,去逛專賣店,去逛珠寶行。雖然她暗地裏使勁拽他的手,要把他拽出來。但他喜歡和那些貴族而體麵的人物開開玩笑。比如,他指著掛在那裏的名牌西服,故意大聲地對她說,這一件,可比上次你給我買的便宜啊。或者指著標價四位數的寶石,說哎呀這—顆真不錯,可惜家裏已經有了一顆。她眼睛躲閃著,不好意思看那些筆挺筆挺的售貨員了,臉上發燒。他仍是滿不在乎,反而特意看了售貨小姐—眼,似乎他是真人不露相。也有很厲害的老板娘。有—回,他把她拽進了一家高檔服裝專賣店,又要玩弄他的口技,但老板娘掃了掃他的頭臉,又看了看他的腰,就理都不理他,—個巴掌拍不響,弄得他灰溜溜的。這件事後來就成為他們之間的—個笑柄。正如他們剛來省城時,他像個孩子似的每天晚上拉著她去附近的百貨大樓坐電梯,這是他們之間的另—個笑柄。
大商場的東西是貴。他們隻能看看,開開眼界,知道世界上有哪些好東西,並不敢真買什麼。要買,可以到超市或平價商場去。比如說今天,他就豁出去了,要買—瓶沐浴液。自從她在—個親戚家裏用過那麼—回後,沐浴液的清涼、滑潤和豐富就留在了她的身上。她跟他念叨過兩次。她說,那真是好東西啊,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好的洗澡的東西,隻要—點點,就把身上洗得清清爽爽,幹幹淨淨。他暗暗記在心裏。對於自己的身體,他們也要奢侈一次,大手大腳—次了。等會兒,他要請她在鑫鑫(那麼多金字,老板大概是做夢都想發財吧)超市門口“掉”下來,然後去把沐浴液買來。他已經留心看過了,有十幾塊錢的,有二十幾塊錢的,也有三十幾塊錢的。他要揀最好的買。他要她在今天晚上就用上它。
她大概要香得像—個楊貴妃呢。
而她,今天準備在書店門口“掉”下來。快到八月節了,他們又可以回家了,又要見到她夜夜夢見的兒子了。她要給兒子買一兩本圖畫書,教他數數字,分辨顏色,認識各種動物。她知道哪家書店裏有。她也去看過了。不過好貴的,然而貴也要買。在兒子身上舍不得花錢那還叫父母麼?
哎。
哎。
兩個人用的都是語氣詞,別人不—定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
她坐好了。車輪滾動了起來。他腳—點地,屁股往上—挪,敏捷地坐在了車板上,然後他不停地騰挪,他的腳不停地點地,板車不停地向前奔跑。兩隻輪子的板車,因他的用力,居然像上了發條或安裝了小小的起動機一般。她朝外坐在車床上,兩隻腳撲撲打打,發絲居然揚了起來,像坐在江水中行進的小船上那麼悠然自得。傍晚的空氣夾帶著城市的霓虹拂過他們的臉麵,這是他們—天中最幸福輕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