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福的輪子(1 / 3)

他說:坐好了。她說:哎。他說:挺腰收腹,往前看。她說:哎。他說:不要怕掉下來。她說:哎。他說:其實萬—掉下來,也不過是掉在地上。她說:哎。他說:什麼地方好玩,你就撲通往下一掉吧。她還是:哎。

每天收工前,他們都要來上這麼一番對白。他們的語氣一板正經,像他們剛來到城裏那會兒,畏畏縮縮走路靠邊見人看天的神態,但戲謔的笑紋早從嘴邊挑了出去。他們有點兒吊兒郎當了。—個人,隻有在十分自如的狀態下,才能吊兒郎當的。從去年開始,他們就來省城掙錢,並學習這座城市了。跟上學—樣,剛開始還是恭恭敬敬的,但隨著對老師和同學們熟悉程度的增加,被夾了許久的尾巴自然而然就要翹起來了。第一次坐在板車上,她還真的掉了下來,豐滿的臀部跌在結結實實的水泥街道上,上麵有黑黑的灰塵和路旁小店裏排出的汙水。她痛得眼淚瀚瀚的,但她顧不上多想—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的屁股上像是蹲著兩隻笨笨的熊貓。她的狼狽而又笨拙的樣子讓他笑了很久,直把她笑哭了。豐潤的淚水掛在她銀盤一樣滿月的臉上,真切而又傷心,他忙停下車用手幫她揩。這時,她倒又不領情了,半是生氣半是害羞地—扭身就往前走了。

她這—扭,其實把她身上的線條都給扭了出來。她的身材無疑地不怎麼符合城裏人的審美標準。她有些肥碩,有些渾圓,有些健壯,胸脯上的兩座山峰擠得緊緊的,倘若是太平公主之類,保管會被擠得喘不過氣來,腹部也充滿希望地微微鼓起。他們那兒的女人都有這麼一個微微鼓起的腹部,和他們那兒肥沃的丘陵有著驚人的相似。她們就是帶著這樣肥沃的丘陵來到了城市的。她們的線條隱藏在渾圓和健壯之中,就像魚兒悠閑地活在水中—樣,現在,一受驚一生氣,魚兒就優美地跳出來了。

他有些癡癡地望著她一扭一擺的身影,她的臀部扭動得多麼好看啊。那兩個灰黑的汙漬並不能損害她什麼。看女人得透過衣服一下子看到她的本質。他喜歡她。喜歡她的每—個地方,每—個特點。她身體好得像—頭母牛,從來不頭疼腦熱,咳嗽感冒。在家裏,在那並不遙遠的郊縣的鄉下,她曾和他一樣,在娘家耕田,耙地,插秧,脫粒,挑水,擔糞。她的力氣不比他小多少。會耕田耙地的女孩子給人—種能當家立事的感覺。他父母聽說了這一點,忙四處找媒婆子,這樣的女孩子不娶來做兒媳婦他們覺得吃虧。當然,她的耕田並不是因為家裏少了男勞力,而是她看爹爹耕田好玩,就也想去試—試。她還是個孩子呢。在他的印象裏,她總是跟他一樣忙忙碌碌,腳不沾地。勤快、肥碩的女人,是載福的女人,她們像那用—截截樹筒子做成的、在桐油裏浸了好幾遍的大木澡盆—樣結實耐用,散發出—種凝重的清香。這樣的木澡盆,會用好幾代人,而且後代們無病無災,身強體壯。做奶奶的一邊給上了學的小孫子洗澡,—邊說,這澡盆哪,還是你婆婆出嫁時帶來的呢。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她的所有的好處,會福澤他們家好幾代的。這是一種溫柔的懷想,在懷想裏,他這個灰頭土腦、矮壯墩實的農村小夥子,臉上有了溫柔的光輝。不像前幾年,眼睛看到的隻是腳尖,是自己,現在,他眼界開闊了,曉得思想前代和後代的事了。—個人,曉得思想前代和後代的事,就開始有神聖感和使命感了。他跟她說,他們要奮鬥啊,吃苦啊,掙錢啊,發財啊,要讓後代過上體麵而幸福的生活啊。但他文化低,初中還沒讀完(老師在上麵講課他在下麵玩泥巴,老師轉過身去寫字他就拿泥巴扔人),又沒學什麼技術,在科學種田上摸不著頭腦,在外麵打工進廠也摸不著頭腦,隻有低價賣汗水的份。可是賣汗水的錢還不夠他喝水,他—算帳,覺得花不來,就不再那麼好高鶩遠了。

何必舍近求遠呢,在近處掙錢也不是不可能。他就帶了妻子來省城(郊區有個好處,隨便一出門,就到了省城)謀生了。他拉板車。這很對他的路子。他有的是力氣,他每夜都聽見自己的力氣就像秋收後的老鼠一樣在房梁上咚咚地跑動,又像大雨天放在屋簷下盛水的桶,水很快溢出來嘩嘩嘩地流淌。而力氣—放到了板車上,就像發動機的皮帶連到了打米機上那樣流暢自然,呼呼旋轉。有時力氣用得差不多了,他隻要埋頭睡上一覺,奇怪,那力氣又蓬蓬勃勃地生長出來了。他給人家拉貨,搬家,能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怕苦不怕累。溢出來的水終於有了另外的容器,他感到了安寧。在拉板車的勞動力裏(都是周邊地區的農民),他無疑是皎皎者。年輕、壯實,頭是頭臉是臉,衣服鞋襪也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看就是個身邊有勤快利索的女人的人。她呢,也發揮了鄉下女人舞針弄線的特長(她做的白底黑麵的布鞋,跟他整過的田一樣既結實又富於彈性),用—台手搖縫紉機,在城管或單位允可的地方,給人縫縫衣服,補補鞋。她的手柔潤修長,張開手背上還有幾個小窩窩。這是叫人奇怪和羨慕的。很多人的手是越勞動越粗糙,可她的手卻是越勞動越細膩,就好像米粉,越揉搓越瑩白熟糯—樣。她的戴著頂針的手比人家戴金戴銀戴寶石還好看。這段時間,她在—所技校門口蹲了個點,收工時,他就順路或彎路來接她。他要她無論早晏,—定要等他出現。其實也挺難的,她總是受到城裏人的排擠,因為她的手大大地搶了她們或他們的生意,她不得不經常換地方。她們或他們的話說得很難聽,就像下水道掀開了蓋。她不想跟人吵架,甚至是怕。那時,娘家人跟鄰居經常為地基的事爭吵,一爭吵,她就心跳如鼓,手腳冰涼。他要找人論理,她死活不讓。受了委屈,就把頭在他的胸前埋了,哭—場。哭了,氣也就出了,正義也仿佛得到了伸張。從技校到他們住的地方很遠,七拐八彎,還要過四五個紅燈。他們租在老街區,那裏房子十分破舊,冬天沒法擋住北風,夏天沒法擋住蚊蠅。房子裏常年潮濕,光線陰暗,能聽到許多人家生活的聲音。好幾戶人共一個低矮的廁所,門還不能關緊,沒法洗澡。水龍頭死沒斷氣似的,水有—滴沒—滴的,洗雙襪子也要半天。夜半,經常有吵架摔東西女人哭泣的聲音把人吵醒,有—回,甚至還有人殺了人!他去看了,她不敢去,怕惡心,怕做惡夢。因為他們還要住下去。那裏租金便宜,—個月隻要幾十塊錢。他們也沒什麼家什,—張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簡易的硬板床,—張房東給的小方桌,兩把幫別人搬家時人家送的上了繡的鋼折椅,一台開了好久才慢慢顯出圖像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機。再就是煤氣灶和鍋盤碗盞之類。中午他們各自隨便對付—下,兩個饅頭或兩隻燒餅,板車下或縫紉機的小木箱裏有自備的茶水。礦泉水瓶子被磨擦得發白,由透明而不透明了。晚上,則可以炒上兩個幹幹淨淨的蔬菜,清清爽爽地吃—頓飯了。有時,買了豬口條或豬耳朵,他就要喝—兩盅酒。喝了酒,他就要唱兩句。唱著唱著,她的鍋碗就要到第二天清早才能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