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論儒教的俗世性格:從李紱的《原教》談起(3 / 3)

換言之,就是“人道盡而天之符節在手”之意。又有人臨終了悟前生,謂知死生大事,竟落入輪回之念,王學殿軍劉宗周(1578—1645)聞之,頗不以為然,謂“非吾儒所謂生死”。他駁道:

蓋吾儒之學,以了生死為事;佛氏之說,亦以了生死為事。但吾儒之學,事事求之於實,惟盡其生事以善其死事……是故吾儒之道,隻從事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

又說:

理會生死之說,本出於禪門。夫子言原始反終,這是天地萬物公共的道理,絕非一身生來死去之謂,與禪門迥異。……吾儒之學,宜從天地萬物一體處看出大身子,天地萬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萬物之終即吾之終,終終始始,無有窮盡,隻此是死生之說。原來死生隻是常事。

其底蘊不過是呼應陽明所謂“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的意旨。

王學左派羅汝芳(1515—1588)尚且豪氣幹雲地說:“大丈夫須放大些誌氣,莫向鬼窟作活計!”又說:真正仲尼,臨終也不過歎口氣而已。諸此皆在發揮孔子求仁得仁,“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總之,儒者對“死生之際”,概全神貫注於人間世,盡其本份而已,並且拒絕臆測生前死後的世界,以求契合孔聖“不語怪力亂神”的規訓。儒者對此世的務實心態,孔子業已一語道出:“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蓋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之義。又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不啻言“事死如事生”。似擬規避人神對立而分處的情況。巧合的是,釋教的“淨土”或耶教的“聖城”都是極其異想,金玉盈地,光彩炫目;而儒教所憧憬的“大同”世界,充其量也不過是秩序井然、平實無奇的人間世而已。16世紀來華傳教的利瑪竇(1552—1610)也見證:儒教的信徒不提“天堂”或“地獄”。總之,儒教隻認領實存的俗世世界。

而近代闡發儒家思想的方家,莫不對儒教的俗世性有著深刻的認識。試舉第一代的新儒家為例,熊十力(1885—1968)便言:

儒者踐道於日用倫常之間,即道乃於己而實現。天地萬物同體之實,反己而自明、自證。

同為新儒家的開山者——梁漱溟(1893—1988)也說:

儒家從不離開人來說話,其立腳點是人的立腳點,說來說去總還歸結到人身上,不在其外。佛家反之,他站在遠高於人的立場,總是超開人來說話,更不複歸結到人身上——歸結到成佛。

據此,梁氏遂判定:前者屬世間法,後者則為出世間法。

另依梁漱溟所言,中國是以“倫理組織社會”,那麼五倫就是中國的社會組織,離了五倫別無組織。深言之,五倫之中,尤以父子一倫最為關鍵,乃為傳統社會不可動搖的基石。毋怪有人“攘羊”,孔子卻為之維護,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孟子亦言:“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詳莫大焉!”此一心態影響後世甚巨,故儒者莫不用心鞏固或延伸“孝”的論述,後世致有“移孝作忠”之論,遂促成曆代政權皆標榜以“孝治天下”。至此,“孝”不止是倫理的規範,也變成政治與社會的準則。

即使民初作為儒教的批判者——蔡元培(1868—1940)亦得承認:“(儒釋道)三教並存,而儒教終為倫理學之正宗……而普通社會之倫理學,則猶是儒家言焉。”其故,無非釋道異端,一旦必須從超越世界回歸世俗凡間,便不得不受主導人間秩序的儒家者言所左右。適如有明開國之君——朱元璋(1328—1398)所雲:昔時釋佛“演說者乃三綱五常之性理也”。也就是說,當言及現實的俗世,佛說也隻能落入“三綱五常”的網羅裏了。

另方麵,儒教俗世的思維亦可從現代的儒者測知。熊氏的高弟——牟宗三(1909—1995)言及儒家的宗教性便說:

宗教可自兩方麵看:一曰事,二曰理。自事方麵看,儒教不是普通所謂宗教,因它不具備普通宗教的儀式,它將宗教儀式轉化而為日常生活軌道中之禮樂;但自理方麵看,它有高度的宗教性,而且是極圓成的宗教精神,它是全部以道德意識道德實踐貫注於其中的宗教意識宗教精神,因為它的重點是落在如可〔何?〕體現天道上。

上述的言辭可分兩部分來理解,“自事方麵”來看,“將宗教儀式轉化而為日常生活軌道中之禮樂”無異就是社會學所言的“擴散型宗教”(diffused religion)的現象,也就是康有為、陳煥章習稱的“人道之教”。449另“自理的方麵”,則亟求達致“天人合一”的境界。

總之,從原始儒家開始,孔、孟、荀便把儒家的價值體現擺在俗世裏邊,並不另外托諸一個超越的世界。古人所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均是針對“俗世”所言,而非另有“彼世”之謂。即使受儒家推崇備至的遠古的“三代”,也不過是一個理想俗世的投射而已。韋伯(Max Weber,1864—1920)在比較宗教社會學,論到某些宗教對“現世”(this world)采取拒斥或棄絕的態度,這種情形卻從未在儒教發生過。允為得當之論。職是,以儒學主入世、崇教化,立判定儒教非宗教,便大有商榷的餘地。

簡之,拙文緣讀西哲泰勒的《俗世的時代》,有感其與新儒家闡揚儒教的方向背道而馳,然而複有異曲同工之妙。麵對20世紀的挑戰,二者均得重新闡釋其原有的“教義”或曆史,俾便適應新的時代的氛圍。將來此二學說居間是否能彙聚而開出新論,值得留意。

又,拙文析論儒教的俗世性格,始取李紱的名文《原教》破題。李紱,同之前的儒者並無兩樣,所以戮力“原教”,不外是對傳統釋、道二教的回應與省思。而拙文旨在“概念叢結的分析”(ideal——complex analysis),並不著意照料個別儒者所麵臨的宗教情境。例如,下迄19世紀,呈現在中國的宗教視野,則更形多元與複雜,而儒者的焦慮勢必愈演愈烈,身處其境的儒者湯鵬(1800—1844)就言道:“天下之民而桀然為儒之徒者,百無過二三而已。而道據其半,釋據其半,天主據其半,回回據其半……而一切無名之教,又駢旁而別出,詰屈而橫行。”新增的“天主”、“回回”夷教,甚或一切無名之教,雖非其時陡然出現在中國的曆史舞台,但時至湯鵬的年代,其在當時儒者的意識中,顯然已成為不可忽視的威脅。然此間演變已溢出拙文的論域,需待他篇疏理,避免失焦與枝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