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研究儒教的反思(3 / 3)

豈惟孔氏子孫有光,實天下儒服之士舉有光也。

惟必須提示的是,並非所有統治者均對孔廟祭祀優崇有加,例如:明太祖(1360—1424)曾一度停止天下通祀孔子。明世宗則藉孔廟“毀像”、減殺祭孔禮儀,壓製士大夫集團。惟終究無法抹滅孔廟作為儒教聖域的事實。

按,孔廟乃“道統之所係”,本係儒生精神的原鄉,因此晉謁孔廟遂成文人雅士朝聖之旅,特別是參訪闕裏孔廟,意義尤為非凡,致有“幸遂平生願,今日獲登龍”之歎。以曾為地方官的理學大儒——朱熹(1130—1200)為例,舉凡任官、辭官,均撰有“告先聖文”、“謁先聖文”、“辭先聖文”,以虔告先聖之靈,無一非以闡揚斯文為己任,使天下學者知所依歸。

要之,迥異於“私人宗教”,儒教的祭孔主要為“昭一代文明之治”的集體訴求(collective appeals),而非邀個人的福祉。誠如傳統對三教的分疏:儒教旨在“治世”,而佛教、道教卻在個人的“修心”與“養生”上麵。

同時,孔廟祭典隻允許官員與儒生參加。即使下迄清代末葉,孔廟照舊是“非尋常祠宇可比,可以任人入內遊觀”。

就社會成員而言,士農工商,唯有士的階級允予參預,而具有強烈的排他性與壟斷性。是故,與一般百姓的關係,自然就相當隔閡。清初的禮學名家秦蕙田(1702—1764)一語點出:百姓對孔子“尊而不親”的情結,不啻道破此中的底蘊。清末的嚴複(1854—1921)複見證庶民百姓“無有祈禱孔子者”,他說:

今支那之婦女孺子,則天堂、地獄、菩薩、閻王之說,無不知之,而問以顏淵、子路、子遊、子張為何如人,則不知。

他又觀察道:中國之窮鄉僻壤,苟有人跡,則必有佛寺尼庵,歲時伏臘,匍匐呼籲,則必在是,而無有祈禱孔子者。連當時保教甚力的康有為亦不得不坦承:“吾教自有司朔望行香,而士庶遍禮百神,乃無拜孔子者。”這無疑是著眼信仰者的行為而發。

馮友蘭(1895—1990)在他的回憶錄《三鬆堂自序》,刊載了這麼一段孔廟的趣談:

有個笑話說:關帝廟、財神廟的香火很旺盛,有很多人去燒香。孔子的廟前很冷落,很少人去燒香。孔子有點牢騷。有個聰明人問孔子:你有關公的大刀嗎?孔子說:沒有。又問:你有財神爺的錢嗎?孔子說:也沒有。那個人就說:你既然沒有關公的大刀,又沒有財神爺的錢,那當然沒有人理你,你何必發牢騷呢!

馮氏在登錄了這個笑話之後,複加了如是的按語:“這雖然是個笑話,但說的也是社會上的實際情況。”

然而“儒門淡薄,收拾不住”,並不止於此。在傳統民間社會,與孔廟同屬文廟係統的“梓潼廟”、“文昌廟”反而香火鼎盛,甚至達到“梓潼,則靡士而勿祀”的光景,而相形之下孔廟則見冷落,此一奇特的現象殊堪留意。譬如,在帝製時代,孔夫子所撰的儒教經典原為科考最終的依據,然而考生卻是向文昌、魁星祈求功名,而非向孔子本人,其親疏於此盡見。這種情況即使在今日的台灣依舊如此,台北的文昌宮,每逢考試季節七千盞光明燈不歇時銷售一空;反觀去孔廟祈求加持考運的考生,卻寥寥無幾。

其實,在太平天國起義前夕,傳播福音的梁發(1789—1855)就指出:

(儒教)所以把文昌魁星二像,立之為神而敬之,欲求其保庇睿智廣開、快進才能、考試聯捷高中之意。然中國之人,大率為儒教讀書者,亦必立此二像奉拜之,各人亦都求其保佑中舉、中進士、點翰林出身做官治民矣。

梁啟超在清末亦供出當時的學塾:

吾粵則文昌、魁星專席奪食,而祀孔子者殆絕矣!

梁氏又感歎道:

入學之始,(文昌、魁星)奉為神明,而反於垂世立教至聖之孔子,薪火絕續,俎豆蕭條,生卒月日幾無知者。

按孔聖誕辰,向來官民殊少措意;原是曆史的事實。遲迄雍正五年(1727),孔子誕辰甫由異族統治者——清世宗定為齋日。但其繼承者乾隆旋另持異議,認為“誕辰之說,出於二氏,經傳不載。……士不通經,所宜擯斥”。其實,孔誕非但無法與釋、老二氏相比,竟連民俗神祇若觀音、關帝、魯班、羅祖均無法比擬。而文昌、魁星,民間一向認為是司命、司祿之神,與百姓有切身的關係,相較之下,孔子神格則顯得模糊而遙遠。

又,孔廟拒庶民於“萬仞宮牆”之外,而文昌宮、梓潼廟則是大門敞開,歡迎四方信眾。二者重要的差別可能存於:孔廟作為官方祀典,基本上是國家的宗教,而非個人的宗教(personal religion),而文昌、梓潼卻是道地的民俗信仰。

此外,孔廟祭典的宗教意義,之所以受到忽略,與近代的思潮亦息息相關。析言之,清末以來,傳統禮製備受攻擊,因此有心闡發儒家義理者,恒舍“禮”而就“仁”;譚嗣同(1865—1898)的《仁學》便是最經典的代表。自此以往,蔚為風潮。民國以來,自詡為新儒家者,從第一代至第三代,幾乎無一例外。因此,“仁學”被奉為近代儒學的圭臬思想。清朝潰亡之後,中華帝國體製遂隨之崩解,作為傳統社會支柱的儒家禮教,更遭受全麵的抨擊。禮崩樂壞之後,梁漱溟(1893—1988)說的得當:“禮樂是孔教惟一重要的作法,禮樂一亡,就沒有孔教了。”既無外顯的形體(禮),毋怪後起的新儒家隻得高揚“心性之學”,朝“仁”的超越層麵,尋求內在心靈的寄托,以致當代新儒家隻敢高談危微精一的“仁”,而不敢奢言文質彬彬的“禮”;豈非忘記孔子所謂“仁”,需“克己”、“複禮”互濟,方能一日天下歸仁。換言之,徒有精神層麵的“仁”,而無有踐形的“禮”,儒家難免成為無所掛搭的遊魂,與現實社會兩不相涉。職是,晚近的新儒家複受西方啟示,隻顧抉發形上層麵的“宗教性”、“精神性”,顧此失彼,其前景委實堪憂。

唯一例外的是,西方哲學家芬格列(Herbert Fingarette,1921—)孤鳴獨發,在1972年發表《即凡作聖》(Confucius:the Secular as Sacred),論證“禮”在孔子原始思想的樞紐地位。芬氏鑒於中外的儒學專家往往受近代西方哲學心理主義的影響,過度解釋《論語》的內在主體(主觀)思想。他受奧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1911—1960)“展演言語”(performative utterance)概念的啟示,刻意彰顯“禮”的行為意義,論證“仁”、“禮”乃一體兩麵,缺了“禮”,則“仁”無所指。這一提出,在西方漢學界造成極大的論戰,但在東方則寂然罕聞。

毋論芬氏的說詞是否周延無誤,卻也無意中平衡了往昔隻向“仁”一端傾斜的儒學。可是新儒家與芬氏固然在義理上有所出入,二者仍然隻就儒家經典上“做文章”,卻殊少留意傳統儒教信仰者的實踐層麵;這包括了製度麵的孔廟祭禮以及信仰者主觀的認知。職是之故,探討“孔廟”作為儒教的祭祀製度,於當前顯得特別迫切。因為作為儒教禮製核心的孔廟,民初以來同受到極大的破壞與蔑視,造成原有的宗教意涵闇暗不明、隱而未發。

歸結地說,個人探究儒教進路,若有任何特點的話,首先係受西哲維根斯坦的啟發,得以擺脫宗教定義的糾纏。這項轉向毋乃是祛除觀念障礙的工作,屬於“破”的成份居多。而所“立”的,則是徑取孔廟作為聖域,以剖析儒教的宗教性格。也就是說,聚焦儒教的空間實踐,而暫擬擱置經義的爭執,希冀孔廟聖域的探討可充作一把鑰匙,適時解開儒教的宗教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