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太平天國的挑戰與義理學的再興(2 / 3)

先聖為萬世師,即各處祠廟亦皆有功德於民。載在祀典,尤聖帝明王所重。爾等皆一律毀滅。

太平天國的官書《原道醒世訓》,複認定上帝係“天下凡間大共之父”,為世人所從出,故倡“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人,盡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太平天國不分“親疏畛域,男女之別”的理念,立即招來敵對陣營強烈的抨擊:

父子夫婦人之大倫,賊逆天背理,不知長幼尊卑之序,安知有兄弟,是其所謂兄弟者,不惟自兄其兄,自弟其弟,並欲強一切而兄弟之,於是有老兄弟新兄弟之稱,強婦女而姊妹之,有老姊妹新姊妹之呼。

清軍李元度(1821—1887)便致書質問翼王石達開(1831—1863)道:

有兄弟而無父子君臣,以妻為妹,母為大妹,敗滅倫常,真無人理,中國能行其道乎?

李氏遂歸結:

孔孟之道,與天地無終極。今欲耶穌之教,曆孔孟而卷其席,此乃古今未有之奇變。既為天地所不容,即為人心所不服。

太平軍攻陷武昌,糾眾“講道理”,即有儒生趨前質詰:

試問自有人即有五倫,爾賊頭於群醜皆稱兄弟,是無君臣;父子亦稱兄弟,姑媳亦稱姊妹,是無父子;男女分館不準見麵,是無夫婦;朋友弟兄離散,是無朋友兄弟,可謂五倫俱絕。即依爾所述亦隻有兄弟一倫,況舍親兄弟不認而別呼他人為兄弟乎?

“一時怪誕,背棄倫常”驟成反太平軍的共同指控。對於篤信儒教的儒生,尤為“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須一提的,太平天國固以武裝起義,卻極重視教育宣傳。不隻自鑄偽經,且仿《三字經》、《千字文》淺顯易懂的格式,大量印刷文宣品,分送給百姓,俾廣傳布。且每攻克一城,即就地設印書機構,甚至連軍中也都有專責印書的人員。時人便見證太平軍“所到必刻偽經示眾”、“必散偽書數種”。

此外,太平軍不斷形塑起義的理念,經常糾眾舉行“講道理”的大會,一如《賊情彙纂》所言:

逆賊所踞之地,動輒鳴鑼傳集賊眾百姓,……時以講道理為名者,皆有所為也。凡刑人必講道理,擄人必講道理,倉卒行軍、臨時授令必講道理,選婦女為偽嬪妃必講道理,驅使群賊為極苦至難之役必講道理,逃者日多必講道理,將欲搜擄必講道理,逼人貢獻必講道理,總之賊講道理者不過集眾諭話雲爾。

其目的不外以宣講、甚至威脅的手段,兼收“納編群眾、改造思想、鼓舞人心”的效果。可知太平軍除卻攻城掠地,尚懂得洗腦之術。

相較之下,上帝教與儒教的宗旨截然有異。信仰上帝教者,旨在去邪歸真,在凡間布建“小天堂”;升遐之後,則魂上天堂,享永福。而儒教卻是落腳在人間世,期盼“成聖希賢”。二者大相徑庭。

簡之,基督教的福音經由洪氏的改造,提供了太平天國政治革命的理論依據,而與儒教互有出入。彭澤益(1916—1994)簡潔扼要地說明了太平天國反儒教的理由:

我們以為,太平天國反儒教運動,正和它的革命的政治目的是一致的。因為儒教存在中國有數千年的曆史,其教義常為曆代帝王引據為政治哲學的基礎,統治人民思想的工具。當太平天國敢於與清政府對抗的時候,因此也要反抗作為滿清統治者意識的儒教了。

簡又文(1896—1978)則進一步疏解理學與儒教的關係:

至於舉國的士紳階級(讀書士子及官吏縉紳),雖未必人人講理學、宗程朱,然皆同受“官學”訓練熏陶而出,故三綱忠君之說,禮教名教之義,即是關於道德倫理文化社會整個思想係統與精神,皆同一鼻孔出氣,感受同一正統派理學所支配,人人“死硬”地尊君敬上,視革命為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而民族主義完全消沉了,國族深仇完全遺忘了,……甚至拚命舍生以保衛此異族君權為道德責任,與保衛傳統文化維持禮教名教有同等要義焉。

簡氏深受近代民族革命的洗禮,故有是解。隻要擱置了這部分成見,他對理學與太平天國意識形態的衝突,還是有所見地。

惟以簡又文為代表的學者,複擬疏通太平天國與儒教衝突的倫理觀,以為二者有轉圜的餘地,其實是“非曆史的”;貼近曆史的陳述應是正視仇視太平軍者主觀的認識與感受,而非摻以後人事後的調和之舉。這亦是本章所采論述的策略。

反之,與太平天國全然站在對立麵,則是以維護傳統名教自任的曾國藩。他臨危受命,身係帝國之安危,與太平軍奮戰不已,最後終得平定太平天國,延續清廷的政權於一時。他且因緣際會成為引領時代風騷的人物,同輩莫不奉為“泰山北鬥”。

惟檢視《討粵匪檄》一文,竟無片言隻語涉及忠君勤王之事,日人稻葉君山(1876—1940)因謂:曾氏所爭純係維持“名教”之戰,並非全然無據。尤其曾氏另一愛將彭玉麟(1816—1890)戰功彪炳,竟屢屢不受朝廷“一紙”之命,似透露當時氛圍,猶忌“以漢製漢”之譏。

存此不論,曾國藩以程、朱為依歸,集事功、學問、道德與文章於一身,與明季的王陽明倒有幾分相似。曾氏生前即受推崇“理學兼為社稷臣”,身後尤為期許“他年兩廡合升禋”(入祀孔廟)的殊榮,聲望及影響力曆久不衰。清末的保守派勞乃宣於其《論為學標準》一文,至稱:“愚謂曾文正集國朝諸儒之大成,今日欲學孔子,當自學曾文正公始。”維新派的黃遵憲也稱頌曾氏既為名儒,且為名臣:“為國朝二百餘年,應推為第一流”,並且建議“論其兩廡之先賢牌位,應增其木主”。

論事功,曾氏以平定太平天國、撚亂、倡導洋務,被目為清代中興的首屈人物。連心高氣傲的毛澤東都不禁讚歎:“愚於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

曾國藩尚且被視為近代最足資取法的道德典範。身處變革時代的梁啟超(1873—1929)就如此評述:

曾文正生雍乾後,舉國風習之壞,幾達極點,而與羅羅山諸子,獨能講舉世不講之學,以道自任,卒乃排萬險冒萬難以成功名,而其澤且至今未斬。今日數踸踔敦篤之士,必首屈指三湘,則曾羅諸先輩之感化力,安可誣也?由是言之,則曾文正所謂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者,必非不可至之業。

按“羅羅山”即“羅澤南”(號羅山,1807—1856),與曾氏亦師亦友。梁氏所謂的“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係取自曾氏的名文《原才》,雖有一字之差,但意旨則雷同。要之,梁氏於晚清以倡導“道德革命”聲名大噪,但於《新民說》猶處處對曾國藩的人格,推許不遺餘力。甚至不諱言:“使曾文正生今日而猶壯年,則中國必由其手而獲救!”

道德上,曾氏服膺儒家“風行草偃”、“化民成俗”的觀點,此蓋屬菁英論者。《原才》充分闡揚此一信念。曾氏深信:風俗的厚薄,係於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這一二人並不是庸庸大眾,卻是少數社會的賢與智者。曾氏以“轉移風俗而陶鑄一世之人”為“士大夫”共同的責任。誠如他所陳述:

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

觀諸後事,曾氏偌大的影響,實係此一信念的實踐。羅澤南,與曾氏出生入死,以一介程朱名儒,提倡義旅,率諸生與太平軍折衝樽俎,作殊死戰,便頗有同感:

一時同事者及門之士,居多共患難、一死生,履險踏危,絕無顧惜,……亦由其義理之說,素明於中故也。

曾、羅諸儒遭逢世亂,群相獻身於兵戎之間,卒平禍亂,故說者以理學家門下多將材,古來所罕有。

有趣的是,日後蔣介石追隨革命之父——孫中山(1866—1925),雖至亦步亦趨的程度,唯獨於曾國藩的評價,卻頗有異辭。他言道:

夫滿清之所以中興,太平天國之所以成敗者,蓋非人才消長之故,而實德業隆替之征也。……曾氏標榜道德,力體躬行,以為一世倡,其結果竟能變易風俗,挽回頹靡,吾姑不問其當時應變之手段、思想之新舊、成敗之過程如何,而其苦心毅力,自立立人,自達達人之道,蓋已足為吾人之師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