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學》、《近思錄》與《傳習錄》為例證
吾國思想界中孔孟之垂訓、宋明之理學,自為吾國文化之至寶,以其指示吾人以行己立身與待人接物之方。伸言之,指示吾人以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也。以吾國固有之名詞言之,亦稱為義理之學。
——張君勱
北宋大儒程頤(1033—1107)在標榜新時代的學問,曾自豪地說:“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與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他所謂的“儒者之學”,便是後世所稱的“理學”或“義理之學”。而“義理”即是“德行”。
按理學本為修己治人,參究心性之學。就傳承而言,理學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但分門別類大抵不外程朱與陸王兩大流派。於此,我們並不細究其異同,著重的毋寧是其共同的道德關懷:成聖之學。是故,擬取《大學》、《近思錄》與《傳習錄》略作分疏,以勾勒其共通的道德觀。
細言之,之所以取樣三者,著眼點在:《近思錄》為朱熹(1130—1200)、呂祖謙(1137—1181)所編纂,廣義裏,可涵括理學家的道德視野;狹義裏,則反映程朱的觀點。而《傳習錄》記錄王守仁(1472—1529)的言思,與陸王一係相應。而《大學》自二程以降,改本叢出,文字互有出入;居中朱熹所厘定的《大學章句》,附有《格物補傳》,最具權威。下抵有明,陽明特揭示《古本大學》,與朱子改本相抗衡。但整體而言,《大學》作為理學家最高的道德綱領,則無庸置疑。以上三種指標性的文本,適可理出理學家心目中的道德典範。
一、《大學》:“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大學》原為古代典籍《小戴禮記》的一篇,據說北宋司馬光(1019—1086)始將之獨立刊行。但衡諸天聖八年(1030)宋仁宗業以《大學》賜新第進士王拱辰(1012—1085)等,《大學》單行別出恐早於司馬光之所為。
宋明儒學之振興,韓愈(768—824)、李翱(770?——846?)實開其先河。而《大學》一文首見重於韓、李之文,成為日後理學發展的典據。韓愈在其影響深遠的《原道》一文,即援引《大學》,倚之弘揚儒家“淑世有為”的義理。
李翱在其《複性書》,亦藉《大學》的“格物”說來判儒、釋之別。在北宋中期,司馬光亦較早於理學家,就“格物”新解來剖析德行陷落之源。由此視之,《大學》一文能從儒家眾多典籍中脫穎而出,成為宋明理學發展的泉源,並不意外。
自韓愈而下,《大學》固然漸受重視,但直迄二程與朱熹反複闡發之後,《大學》一書的地位才屹立不搖。例如,韓愈雖援引《禮記·大學》,但隻稱之為“傳”而已。程顥(1032—1085)則直言:
《大學》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則不差。
必須點出的,於儒者“學本是修德”。其弟程頤(1033—1107)亦主張“修身,當學《大學》之序”,又說:
入德之門,無如《大學》。今之學者,賴有此一篇書存,其他莫如《論》、《孟》。
朱熹更綜敘上述二程的概念,於《大學章句》開宗明義地說:
子程子曰:“《大學》,孔氏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於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者必由是而學焉,則庶乎其不差矣。
《大學》既經二程著意表彰,複逢朱熹大肆弘揚,列於“四書”之首,其地位之崇高可想而知。而《大學》所以享有如此的殊榮,朱熹有番說詞。他解釋道:“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所謂的“規模”,無非是“修身治人底規模”。相應於《大學》本文,則是“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的三綱領。朱熹又說:
《大學》一篇有先後次第,總做一處,易曉,宜先看。
“先後次第”就是“古人為學首末次第”,也就是《大學》所說的: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修德始自“格物”,終迄“平天下”,循序以進,恰好構成環環相扣的“八條目”。正緣《大學》既有道德綱領,複有踐行的步驟,本末兼賅,令它在“四書”的序列裏勝出,並且淩駕同由《禮記》抽繹而出的《中庸》。朱熹曾說:“學問需以《大學》為先,次《論語》,次《孟子》,次《中庸》”,他又說《中庸》“難看”,全得靠“思量義理”,遂不如《大學》“隻說個做功夫之節目”來得切實。朱熹的說詞,適透露了理學的用力所在。
細言之,“成德”(moral perfection)作為向往的目標,古今儒家均無異辭,但其踐行的步驟卻是在理學家的義理係統中完成的。孟子曾鼓吹“人皆可以為堯舜”,並說“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惟前後述句恰構成循環論證,令人無所適從。問題是,如何才能“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方是症結所在,而孟子卻未多置一語。職是,荀子雖主張“塗之人可以為禹”,但在現實上他不諱言:“塗之人可以為禹,則然;塗之人能為禹;則未必然。”所以《大學》一書因載有修德的步驟,而獨受理學家的青睞,絕非偶然。
尤有意義的,理學家藉《大學》一錘定音,敲出了儒學“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基調。誠然,將“修身”當作普遍的道德實踐絕非《大學》所獨擅;譬如《中庸》於論“天下國家有九經”,便首舉“修身”。其實,先秦諸子,尤其原始儒家,均已提出“修身”為成德的途徑。孔子不就要求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嗎?孟子也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又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荀子》一書且專辟《修身》一章以詳論其細目。但必須點出的,孔、孟實以君子、士為主要訴說的對象,荀子則明白將“修身”的道德要求延伸至“君道”,謂“聞修身,未嚐聞為國”;他複往下推衍“臣下百吏至於庶人莫不修己而後敢正”。如是,荀子不啻撒下“修身”之網,將統治者與百姓通通一網打盡。這正是《大學》所載“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先聲。
所不同的是,荀子取“禮法”為修身的準則,但處千年之後的朱熹則向內回轉。朱熹在注釋“修身”時,特點出“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換言之,“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為“修身”的本源,而“齊家”以下則為經世致用。也就是朱熹所說的:
《大學》一書,皆以修身為本。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是修身內事。
析言之,朱熹的注釋道出了理學的真方向,理學家當然不是自了漢,他們仍然恪守“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祖訓。但理學的強項毋寧在“內聖”的修養工夫。因此在這方麵的爭執,成為日後理學內部兵家必爭之地。
就文本而言,事端的導火線當然是《大學》一書。一方麵,《大學》的“八條目”固然提供了修德的步驟;另方麵,卻因居“八條目”之首的“格物”,在上古典籍隻偶然出現一次,語意饒富而含混(fruitful ambiguity),遂引起諸多爭議。清初的考據學家胡渭(1633—1714)即說:
按“格物”僅見於《大學》,而傳中絕不道及,他書亦未之見。秦漢以來,訓詁又缺,遂令千年聚訟,至今未定。
由於“格物”詞義的未確定性,理學家便大有發揮餘地,紛紛各抒己見,亟成一家之言。劉宗周(1578—1645)言道:“格物之說,古今聚訟有七十二家。”觀諸理學時代異說競出,逞能鬥勝,諒非虛詞。而《古本大學》、《石經大學》的複起,即是最好的例證。
末了必須稍作補充的,朱熹除了注有《大學章句》,另輯有《小學》童蒙書一冊,作為“涵養本源”,進階《大學》之用。朱子以為《小學》與《大學》有前後之序。他言道:“小學涵養此性,大學所以實其理也。忠信孝弟之類,需於小學中出。然正心誠意之類,小學如何知得。須其有識之後,以此實之。”
職是,《小學》全書編次有聖經賢傳的嘉言懿行,“教人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愛親、敬長、隆師、親友之道”,作為《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受教之本。該書不啻為傳統倫理綱常的具現,自問世以來,風行海內,家傳戶誦,於品德教育影響極為深遠。清儒熊賜履(1635—1709)便稱道:“《小學》是朱子畫出聖賢模樣以示人。”張伯行(1651—1725)亦附和說:
孔子以前,《大學》未有書,自孔子作之,而入德之門在是矣。朱子以前,《小學》未有書,自朱子述之,而做人樣子在是矣。
總之,自朱子草創以後,《大學》與《小學》遂如車行雙軌,一輪學其事,一輪窮以理,相互倚重,不可偏離。
二、《近思錄》:“聖賢氣象。”
《近思錄》命名源自《論語·子張篇》“切問而近思”,係周敦頤(1017—1073)、程顥、程頤、張載(1020—1077)四子之書的選集,計分十四卷,為南宋朱熹和呂祖謙所同纂。但講學家囿於門戶之見,欲黜眾說而定於一尊,遂單舉朱子而隱沒呂氏之名。
該書實為後世性理諸書之祖,支配中國士人思想達數百年之久。譬如:宋代的《朱子語類》、明代官修的《性理大全》、清代禦製的《朱子全書》、《性理精義》均以《近思錄》為法;而不可勝數的《續近思錄》、《廣近思錄》尚不在論列之中。僅就《近思錄》的注疏,中國則有二十一種之眾;除卻儒佛道經書之外,無有逾於此;其中清代即占有十一種,下抵19世紀猶有繼述者,顯見其影響力曆久不墜。若再放眼東亞文化圈,另有韓國十種,日本二十四種注疏本,其受重視不言而喻。
朱子曾說:
《近思錄》好看。《四子》(《四書》),《六經》之階梯。《近思錄》,《四子》之階梯。
按《六經》闕《樂經》,實得其五,所謂“《近思錄》好看”顯然是和《四書》與《五經》做對比之下的斷語。也就是說:《近思錄》“是近來人說話,便較(親)切。”要知朱熹實為完成“進《四書》退《五經》”的大功臣,令《四書》得以淩駕《五經》,變成義理的準繩,而《近思錄》若成為《四書》進德修業的階梯,則《近思錄》在理學大業的樞紐地位定非比尋常。
首先,朱熹藉《近思錄》裁定北宋理學的道統係譜。周、張、二程同稱四子,列為北宋理學大家,蓋自《近思錄》成編,方漸成定論。
又朱熹在該書的序文中說道:
(《近思錄》)分十四卷,蓋凡學者所以求端用力、處己治人之要,與所以夫辨異端、觀聖賢之大略,皆粗見其梗概。
朱熹在他處亦言道:
修身大法,《小學》備矣;義理精微,《近思錄》詳之。
按《小學》複被視為《近思錄》之階梯。而《小學》著重“事”,《近思錄》著重“理”,是故,《近思錄》適可偵知理學的道德關懷。
它的逐篇綱目如下:(一)道體;(二)為學大要;(三)格物窮理;(四)存養;(五)改過遷善,克己複禮;(六)齊家之道;(七)出處、進退、辭受之義;(八)治國、平天下之道;(九)製度;(十)君子處事之方;(十一)教學之道;(十二)改過及人心疵病;(十三)異端之學;(十四)聖賢氣象。由此篇目立可查知《近思錄》有刻意與《大學》一書呼應的地方。除卻《卷首》論“道體”之外,其他篇目不外三綱領、八條目之間。例如:卷二《為學大要》係“明明德”之事,卷三則與“格物致知”相應,卷四與卷五則是“正心”、“誠意”、“修身”的工夫,卷六“齊家”,卷七迄卷十三則攸關“治國平天下”,屬“新民”之事,卷十四《聖賢氣象》則是“止至善”,以篩選、品評曆代聖賢,並樹立新時代的人物典範,以標示道德價值的具象化。
按《卷首》選錄周子《太極圖說》、《通書》、程氏《易傳》、張子《正蒙》等書,析論“性之本原”、“道之體統”、“理之本然”,蓋屬形上學、本體論的層次,乃近《中庸》,而為《大學》所未見。原本《道體》一章置於卷首,朱熹便頗有疑慮;書成特邀呂祖謙略跋數語加以闡釋。呂氏職是說道:
或疑卷首陰陽變化性命之說,大抵非始學者之事。……後出晚進於義理之本原,雖未容驟語。苟茫然不識其梗概,則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義,有所向望而已。
依呂氏之見,餘卷所載日用躬行之實,具有科級,則可循序以進。
而朱熹本人複建議《近思錄》的讀者:
若於第一卷未曉,且從第二、第三卷看起。久久後看頭一卷,則漸曉得。
朱、呂二賢如此煞費周章地導讀,令人好奇。原書玄虛的“道體”正是有宋理學對傳統儒學最大的發明,倚此方可與釋、道異端在本體論一爭長短、相互抗衡。而朱、呂最終無法割舍卷首的底蘊蓋存於此。
有宋理學(包括後起的明代理學)除了增益道德形上學,尚有一個動向值得注意,就是《近思錄》尾卷所標榜的道德理想:“聖賢氣象”。該篇之成立必與程頤所言:“學聖人者,必觀其氣象”有所關連。古人議論聖賢的文字不在少數,但將“聖賢”與“氣象”連綴一起則是理學家的新意。居間《論語·鄉黨》所載孔聖動容周旋的樣態,備受推崇。“氣象”原指天相或景觀,唐時已漸用來描繪人物氛圍,若“氣象自如”、“氣象清古”。如同漢代官吏之重“威儀”、魏晉名士之重“風度”、唐代禪林之重“神姿”,宋明儒者則首重“氣象”。程頤的弟子呂希哲(1036?——1114)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