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時代,孔子是年年祭的。論語、孝經、大學是村學兒童人人讀的,還有士大夫講理學的風氣哩!
——胡適
任何人稍加翻閱元朝官修的《宋史》,即刻會被突兀的《道學傳》所吸引。當時的修史者亦坦承:“道學”,古無是名也。迥異於傳統正史的《儒林傳》,《宋史》為何另立《道學傳》呢?這當然反映的是“理學”中的道統意識,而此正體現朱熹(1130—1200)畢生的成就。雖說理學發軔於北宋,卻是朱氏開啟了“理學的黃金時代”。
南宋慶元六年(1200),一代大儒朱熹辭世,年七十一。攸關他的葬禮,曆史記載頗有出入。按朱熹學說生前被朝廷列為“偽學”,備受打壓。據畢沅所編的《續資治通鑒》,關於朱熹的葬禮有這麼一段話:
(熹)將葬,右正言施康年言:“四方偽徒,欲送偽師朱熹之葬。……今熹已歿,其徒畫像以事之,設位以祭之,會聚之間,非妄談世人之短長,則謬議時政之得失,望令守臣約束。”從之。於是門生故舊不敢送葬,惟李燔等數人視窆,不少怵。
“門生故舊不敢送葬”,而《朱子年譜》卻載“會葬者幾千人”,衡諸當時前後情況,似不可信。
然而以考核精謹的王懋竑(1668—1741)卻本諸《年譜》及《行狀》,依舊采信“會葬者幾千人”之說,無非呼應《行狀》所謂:“而訃告所至,從遊之士,與夫聞風慕義者,莫不相與為位而聚哭焉。禁錮雖嚴,有所不避也。”但《行狀》所述正是引發施康年上疏的背景,況且設位而哭,與親臨送葬並非一事。
王氏複細索《續通鑒》中施康年上疏的出處,認為《續通鑒》所載施康年上疏的內容可能取自《慶元黨禁》一書,是書署名滄州樵叟者所著,序於淳祐乙巳(1245)。當時黨禁的嚴厲由該書的一段記載可略見一斑:“範念德為鑄錢司主管官,淞檄檢視坑場,便道會葬;歸未至鄱陽,有旨鐫官罷任。蓋台諫劾其離次會葬雲。”《宋史·辛棄疾傳》又有如是記載:“熹歿,偽學禁方嚴,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棄疾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辛棄疾(1140—1207)謂“門生故舊至無送葬者”不免為過實之言,例如朱熹的弟子範念德,即曾參加會葬而致奪官。但上述《宋史》的記載的確透露了其時葬禮之寥落,並且反映了朝廷對朱學的壓製。
但距朱熹辭世四十年,淳祐元年(1241),南宋的人君——趙昀(1205—1264)卻頒布了一道詔書,不隻代表理學重大的勝利,且是理學榮枯的分水嶺。它如此記載道:
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軻後不得其傳,至我朝周惇頤、張載、程顥、程頤,真見實踐,深探聖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中興以來,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裏混融,使大學、論、孟、中庸之書,本末洞澈,孔子之道,益以大明於世。朕每觀五臣論著,啟沃良多,今視學有日,其令學官列諸從祀,以示崇獎之意。
“周、張、程、朱,列諸從祀”係意指孔廟從祀。於私,儒者身後能榮登孔廷,乃畢生至高的尊榮;於公,則是官方宣示對新道統的肯定。
淳祐元年的從祀詔為本次祀典首要的文獻,其意義必得詳加解讀。浮麵視之,本次詔書泛及北宋四子與朱熹的從祀事宜,但深析文意,不難發現朱熹才是此次從祀的靈魂人物。以賜爵而言,朱熹早已封“公”,而北宋四子隻封為“伯”。其次,此番朝廷褒揚周、張、二程,全然根據朱氏《近思錄》與《伊洛淵源錄》中所塑造的道統係譜。值得留意的,理宗除了進祀程朱諸儒,並且首黜王安石(1021—1086)孔廟從祀。一升一降,時風易勢,不可同日而語。
淳祐元年正代表儒家學術的分水嶺。從此,“新學”徹底地式微,取而代之的是沉抑已久的“伊洛之學”,也就是世人習稱的“道學”。“伊洛之學”受到壓抑,有遠、近原因。“遠”則是自北宋以來,受製於代表官學的“新學”;“近”則是朱熹及其門人,受到“偽學”的指控,以及政治上“慶元黨禁”的迫害。終於在淳祐元年,伊洛學派不止澄清名譽,並且榮登孔廷。
要之,繼五代十國之亂,北宋初年國家將養休息,儒學稍稍恢複;慶曆之際,“學統四起”,未嚐定於一尊。以後則諸家並起,遂有濂學、洛學、關學、蜀學、新學之分。最終代表新學的王安石,緣君臣相得,挾政治優勢,遂行所著《三經新義》、《字說》,成為科考定本。其後,雖有新、舊學之爭,複有新、舊黨的傾軋,均未能撼動新學的官學地位。在新學獨擅期間,理學前驅頗受壓抑且處境困頓。此一情勢迄南宋,朱熹會歸北宋理學集其大成,方有改變。
宋主趙昀因對程朱一係的大力支持,致被後世追諡為“理宗”。不止如此,朱熹所塑的係譜影響深遠,令得元代所治的《宋史》,必須別立“道學傳”以彰顯其突出的貢獻;而為“道學傳”所納入的儒者,緣身係“道統”,其地位遠非其他理學家所可企及。
先是宋寧宗嘉定五年(1212),朱熹的《論語》、《孟子》被立為官學。史彌遠(1164—1233)在激烈的政治鬥爭之後,於嘉定四年(1211)複起為相,即積極地拉攏朱門學者,用以彌補他在權力鬥爭所造成的不良形象;朱熹遂受到褒揚,同時朱門學者的政治及社會利益受到照顧。寶慶六年(1233),鄭清之繼史彌遠為相,朱門學者如真德秀、魏了翁皆位居高位。
而後又值蒙古人大舉進攻金人,使宋朝間接受到了很大的壓力,尤其1233年,蒙古人采用耶律楚材(1190—1244)的建議,修建孔廟,無論蒙人真正的動機何在,對南宋的政權而言,此意味蒙人不僅欲在武力和宋人爭勝負,同時欲在文化上爭取正統地位。為了抵製蒙古人的雙重挑戰,宋朝政權感到急需一套文化意識形態來團結國內以抵抗蒙人的侵略;於是在理宗寶慶三年(1227),將朱子的《四書集注》全部列為官學;於淳祐元年,理宗下詔將朱熹與北宋四子奉祀孔廟。當然南宋並不因其文化策略而免於最後滅亡的厄運——在1279年蒙古人終究滅了南宋。但這裏要點出的是:當時國際政治的折衝無意中助長了朱學的拓展,尤其在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將朱注《四書》列為科舉取材的範圍,造成“道學的獨尊”,此一規定一直為後來明、清政府所遵循。因此,在元初以後,朱學便成為科舉取士必考的內容。直如清儒事後所言:“宋之真儒,得聖人之旨,諸經略有定說,元明守之,著為功令。”而士大夫之所以能“維持綱紀,遵守節義”,則與宋儒論學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