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理學家的道德觀(2 / 3)

後生初學,且須理會氣象。氣象好,百事自當。氣象者,辭令容止,輕重疾徐,足以見之矣。為君子小人於此焉分,亦貴賤壽夭之所由定也。

觀此,“氣象”不啻為涵養的標的。朱熹的老師——李侗(1093—1163)始教朱氏,即取“默坐澄心……於靜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教之。朱熹本人亦指撥門生“看公時一般氣象如何?私時一般氣象如何?”

按“氣象”,大約言人格狀態或精神氛圍;隻可意會,難以言傳。程頤說:“聖人之德行,固不可得而名狀,若顏子底一個氣象,吾曹亦心知之。”即是謂也。原初有人詢及“聖賢氣象,何自而見之?”程頤則僅回答:“姑以其言觀之亦可也。”其兄亦言道:

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雲也。孟子,泰山嚴嚴之氣象也。觀其言皆可見之矣。

可是程頤又曾下一但書:

學者不學聖人則已,欲學之,須熟玩味聖人之氣象,不可隻於名上理會。如此,隻是講論文字。

雖說舍棄聖賢書,則無由知聖賢之誌,但“氣象”隻能求之於字裏行間:“讀而玩之,想而存之,如見乎其人。”一如朱熹的建言:“看《鄉黨》篇,須以心體之。”這與周敦頤所說的若合符節:

聖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

無獨有偶地,程頤也說道:“後人雖有好言語,隻被氣象卑,終不類道。”

要之,“聖人”乃儒者最高的道德典範,孟子即說:“聖人,人倫之至也。”荀子亦說:“聖也者,盡倫者也。”然而先秦儒家固以進德修業為己誌,但言及成聖則尚有謙辭。孔子便言:“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又說:“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不止孔子有此感歎,申不害亦同聲附和:“百世有聖人猶隨踵而至,千裏有賢者是比肩而立。”蓋譬喻聖賢之難求。

再者,孔子的心目之中,“聖人”、“君子”、“士”顯然在道德位階有高下之分。其追隨者荀子曾藉孔子之口判別人有五個等級,即“庸人、士、君子、聖人與大聖”,他自己亦分辨道:“好法而行,士也;篤誌而體,君子也;齊明而不竭,聖人也。”又說:“(學)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即使下抵宋世,這種等級概念依舊未變。周敦頤即說:“賢希聖,士希賢。”朱熹也說:“賢人不及君子,君子不及聖人。”其循序進階的關係至為顯然。

但在理學家的成德誌業裏,成聖的意願則既直接且高昂。程頤固知曉“聖人為人倫之至”,猶倡言:“有求為聖人之誌,然後可與共學。”他著名的《顏子所好何學論》揭示了兩項劃時代的命題:“聖人可學而至”和“學以至聖人之道”。其時名師宿儒胡瑗初觀此文,“大驚異之,即請相見”,且以甫弱冠、遊太學的程頤出任學職,其受看重蓋如此。

該文所以被視為理學的石破天驚之論,從百年之後朱熹所擬的策問,猶可窺知此一訊息。朱熹借題發揮與程子遙相呼應,他刻意言道:

古之為學者,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此言知所以為士,則知所以為聖人矣。今之為士者眾,而求其至於聖人者,或未聞焉。

之所以致此,朱熹認為純然係乎今之世人誤執聖人非與吾輩同類。

究其實,聖人天縱乃秦漢以下知識界的通說,人無異辭。舉其例:東漢初,桓譚(?——56)說:“聖人天然之姿,所以絕人遠者矣。”又《白虎通義》受讖緯之說的影響,不隻誇言聖人天生異表,且執迷“聖人所以能獨見前睹,與神通精者,蓋皆天所生。”王充(27—96?)亦證言:“儒者論聖人……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聖,則神矣。”職是之故,程頤曉示“聖人可學而至”,適時破除了世人以聖人純為“生而知之者”的迷信。“生而知之”則隻能造就“天生聖人”,“學而知之”便意味經過後天的努力,同樣可以達臻聖人的境界。顏回、孟軻即是最佳的範例。以他們為法,則可與聖人氣象相仿佛。

必須稍加提示,依程頤之意,“生而知之”抑或“學而知之”,及其成聖並無兩樣;但此與孔聖的垂訓略有出入。孔子明言:“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對比之下,程氏乃是順著《中庸》的理路講:“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然而一旦論及具體的事功,聖人之間卻難免尚有差異。小程子(程頤)便說:

堯、舜、孔子,語其聖則不異,語其事功則有異。

所以“聖人無優劣論”隻能專就德性而言。

是故,理學家的道德理想絕難一五一十地做到顏回所自許:“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由於身處異世,情勢自異,“舜”在理學時代的象征,毋寧是純德逾於事功。所謂“學顏子之所學”隻能是“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簡之,聖人的形象宛如鍾擺般又一次地巡回,由秦漢以降的政治側向,又擺回德性一邊。這或許就是“聖之時者”的真諦。

理學家大肆鼓吹士人做“第一等人”。所謂“第一等人”就是“言學便以道為誌,言人便以聖為誌”。張載便見證“二程從十四歲時便銳然欲學聖人”,這種心態隨著理學的興起,漸次成為一種風尚。證諸日後朱熹、陸九淵(1139—1192)諸賢的生平,均知此語非假。朱熹曾現身說法道:

不要說高了聖人。高了,學者如何企及?越說得聖人低,越有意思。

又說:

學所以求為聖人,不以是為標的,則無所望走而之焉耳。

此一說法實寓深意,鼓舞士子不計其數。尤其數百年之後,年方十一歲的王守仁便知質疑其塾師,反謂:“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即便下迄晚清,改革派的康有為(1858—1927)於其成童之時,猶以成聖自期。此在在印證“論學則必期於聖人”已經積澱成士子的心理底層。

附帶一提的,對理學家“學本是修德”,“論學必期以聖人”則涵蘊著道德的完美主義(moral perfectionism)。而道德完美主義無非是“道德一,風俗同,至當歸一,精義無二”,這未必帶來不虞之譽,倒是動輒招惹求全之毀。其故存於理學家對成聖固然皆有所期待,但對德性工夫卻各執一詞。曆史上著名的“朱陸之爭”便因此爭執不休。

有趣的是,南宋葉采(理宗淳祐元年〔1241〕進士)注釋《近思錄》時,竟將尾卷“聖賢氣象”更名為“觀聖賢”;想必釋教流行“觀佛”持修,儒教亦不落人後以“觀聖賢”自持吧!

要之,“成聖”的渴望並非始自理學的出現;先秦時期,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豪傑式的承擔便已開先河,但理學家要求士人以成聖為己任,卻是普遍的道德訴求。類似以“成聖”相激勵,倘較諸孔老夫子謙遜的態度,似乎有些大言不慚。漢代大儒桓譚尚謂:

夫聖人乃千載一出,賢人君子所相思而不得見者!

桓氏若地下有知,麵對這些動輒以成聖自許的理學家隻能譏之不自量力;至於明代王學末流高唱入雲的口號“滿街都是聖人”,他隻能茫然不知所雲了。

三、《傳習錄》:“致良知。”

《傳習錄》顧名思義,緣自《論語·學而篇》“傳不習乎?”係王守仁的弟子記錄乃師之語,而後漸次增益,複收入陽明自己的論學書信及著述,分上、中、下共三卷,其演變與編就凡曆五十五年;為有明以來最重要的理學文本,堪與朱子的《近思錄》雙峰並峙。國學大師錢穆(1895—1990)於推薦國人人生修養必讀的書籍,在理學眾多名著之中獨挑選《近思錄》與《傳習錄》,足見其代表性。

在進入討論《傳習錄》之前,有必要對陽明的學術處境先行交代數語。陽明生世距朱熹近三百年,完全籠罩在官學的朱學之下。按朱熹與北宋四子於淳祐元年(1241)奉詔入祀孔廟,正式納入儒教的道統係譜。該回從祀遍及北宋四子與朱熹,但中樞人物卻是朱氏本人。以賜爵而言,朱熹早已封“公”,而北宋四子僅止於“伯”。此次朝廷褒揚,一望即知全然以《近思錄》為依歸。

尤有進之,元皇慶二年(1313)以下,科舉取士經義概以程朱之學為主,特別是《大學》、《論語》、《孟子》、《中庸》一律采用朱氏章句集注。學校教育亦遵循不異。朱學遂能定於一尊,懸為功令。明朝承襲前朝規矩,無大變化,官、私學問惟朱學馬首是瞻,王守仁便見證:

今晦庵(朱子)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

亦毋怪黃宗羲(1610—1695)於《姚江學案》的引言中感歎道:

有明學術,從前習熟先儒之成說,未嚐反身理會,推見至隱,所謂“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耳。

陽明正是身臨其境。

有了上述的背景知識,有助於檢視《傳習錄》與《近思錄》之間繼承與變異的關係。做為陽明個人的言思紀錄,《傳習錄》比起《近思錄》更能呈現完整而融貫的道德思維。

首先,在成聖方麵,陽明自幼沉浸於宋代理學的精神——“為士必誌於聖人”。前文述及他反詰塾師的故事即為例證。他成學之後,也屢屢要求門生“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可是他成聖的過程卻飽受挫折,幾度中輟,甚至“自委聖賢有份”,非可強求。

學術史上陽明雖被目為陸王學派的巨擘,但驅策他成聖的動力,並非源自象山(陸九淵),而是與朱學的搏鬥。他跟時人一樣,自幼習染朱學,十八歲始遇程朱學者婁諒(1422—1491),相語宋儒格物之學,深契“聖人必可學而至”。二十一歲遍求考亭遺書讀之,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裏精細,一草一木,必涵至理”,與友朋取竹子格之,沉思其理不可得,久遂致病。按陽明的作為即是遂行朱子《大學》改本《格物補傳》所謂“即物而窮理”,可是他卻忽略朱子在《補傳》另有段提示:

《大學》始教,俾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

此外,《近思錄》刊有周敦頤不除窗前草的故事。朱子卻評說:“他也隻是偶然見與自家意思相契。”意謂關鍵在人,而非物。

準此,陽明格竹無有把柄在手(已知之理),即欲“即物而窮理”,適為“義外”之說添一例證。可是陽明卻以此相譏朱子,毋乃獨斷太過。惟學貴自得,陽明縱使有誤解朱子學理之處,與本文關係不大;重要的是,陽明因不滿“朱學”,激發他日後另辟蹊徑,令理學再次登上另一個高峰,誠如黃宗羲所說的:“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獨於理學,前代之所不及。”而《傳習錄》不啻此一言說的見證。

《傳習錄》最終的旨趣在闡揚良知之教,但其起始點,卻是陽明與朱子的辯難。約言之,陽明與朱子的抵牾,總在《大學》一書。朱子之解《大學》,先格致而後誠意;而陽明之解《大學》,即格致為誠意。蓋朱熹主張“為學次第”,“格物”、“致知”自有其優先性,“誠意”、“正心”絕不可躐等。他認為“人入德處,全在致知、格物”,而二者正是源頭上的工夫。他曾界定“格物”、“致知”為“知之始”,“誠意”為“行之始”。值得注意的,在朱熹的概念裏,“知”是先於“行”的。所以毫無疑義“格致”工夫必得在“誠意”工夫之前。朱熹相信唯有透過“格物”、“致知”的步驟,方能獲得“真知”,亦方能辨識“天理”與“人欲”之別。總之,朱熹所改定的《今本大學》(即《大學章句》)實與其義理係統相互配合。

然而如前所述,王守仁曆經許多困挫,逐漸開展出有別於朱熹的哲理,而其下手處,即恢複《古本大學》,立“格物”新解。王氏在《大學古本序》開宗明義即言:“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方是格物。他認為“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得稍與提掇。他倡言《大學》當以誠意為主,雖與朱熹頗有出入,卻和唐孔穎達(574—648)為《大學》篇目所做的疏解“《大學》本明德所由,先從誠意為始”若合符節。王氏所以如此看重“誠意”,其故即在他認為“君子”與“小人”之分,隻在於“誠意”與否,所以《大學》特倡誠意以示修身之要。不止於此,王氏援孟子“格君心之非”為例,解“格物”之“格”為“正”,意謂“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又解“格物”之“物”為事,而此“事”卻是從心上說。陽明深信:若如此格物,聖人乃人人可期,古人所說“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微言大義,不外於此。

因是他方能下此一斷語:“惟以誠意為主,而用格物之工,故不須添一敬字。”原來程頤曾謂“入道莫如敬”,又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向為朱熹所推崇。朱熹尤言:“敬”字工夫,乃聖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他又論道:孔聖雖曾言“修己以敬”,惟自秦漢以來,諸儒皆不識這“敬”字,直至程子方說得親切,學者知所用力。如前所述,朱子以《小學》涵養本源,行“敬”字工夫,以為進階《大學》,遂謂“敬”之一字所以成始成終。但在陽明的義理係統,卻成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其實,王氏與朱熹根本的差異,可從他們對《大學》最終的目標——“止至善”理解的分歧而略知梗概:於朱熹而言,“至善”意謂“事理當然之極”;而王氏獨謂之“心之本體”。王氏相信:惟知“至善”之在於吾心,而不假於外求,而誌有定向,而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紜之患。

順此理路而下,陽明晚年得悟“致良知”之教,乃有跡可尋。依陽明之見,朱熹錯在析“心”與“理”為二。“致知”並非如朱熹所言充廣其知識,而是“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而“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因此“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則合“心”與“理”為一。陽明自許其所謂的“致知”乃“千古聖傳之秘”,足以“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此不啻挑戰程朱“性即理”的觀點,而重振陸九淵“心即理”的說法。析言之,陽明所揭示的“良知”之教,兼攝取孟子及陸子之義,孟子曾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複謂“良知”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惟陽明進而將“良知”提升為“心之本體”,於其晚年道德之教,更形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