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理學的黃金時代及其餘蘊(2 / 3)

簡之,朱學的興起或朱門的建立固然參有外緣的政治因素,但唯有掌握了朱學本身有利的競爭質素,才可能解答為什麼在諸多學說之中,朱學能夠脫穎而出,甚至被選為官學。有關朱熹學說的優勢,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朱熹一生所完成大量的經典注作。這些詮釋不僅與朱熹自身的學說互相呼應,而且成為後人研習經典必經的梯階;也就是說,朱熹一方麵借著詮釋經典的方式來支持自己學說的立足點,另方麵他的詮釋又成為後人了解經典的重要依據。策略上,朱子很巧妙地把他的學說與注經工作相輔為用,從而強調讀書對修身的重要性,使研習朱學的人很容易“有跡可循”。

況且,朱熹所倡導的教育製度,對理學的傳播甚有裨益。朱熹係推動南宋書院的關鍵人物,他所建置的書院成為道學的傳播中心;經由他的仿效者,理學得以散布至士人階層。即使下迄明代,書院的性質有了變化,但明中葉新出現的“講會”組織,隨即成為新興理學的催化劑。

南宋理學最終雖然彙歸為一,原初卻相當多元;朝廷厚愛朱熹有餘,連他的論友——湘學張栻(1133—1180)、浙學呂祖謙(1137—1181),也都在理宗景定二年(1261)獲升列從祀。朝廷所持理由是二氏與朱氏“誌同道合,切偲講磨,擇精語詳,開牖後學,聖道大明”。惟朱熹的勁敵——陸九淵(1139—1192)則遲迄明嘉靖九年(1530),因陽明門人薛侃(1486—1545)之請,方得入祀孔廷。至於講求事功、近乎功利的永嘉、永康學派的葉適(1150—1223)、陳亮(1143—1193),因處於絕然的對立麵,則全然不得其門而入,可見朱學之專擅。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俗語,正是理學發展的寫照。南宋的“道學”,代表理學的勝出與統合。但逮有明,理學再次分化。明儒陳獻章(1428—1500)與王守仁(1472—1528)的崛起,導致“學術三分天下”:有宗獻章者謂“江門之學”、有宗守仁者論“姚江之學”,胡居仁(1434—1484)則墨守程朱一係。代表三方勢力的儒者於萬曆十二年(1584),均獲從祀。《明史·儒林傳》便證言:“學術之分,則自陳獻章、王守仁始。……嘉(靖)、隆(慶)而後,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複幾人矣。”這一段話自是著眼新學流行而發,但基本上,朱學並未失去官學優勢的地位。尤其清初,陸王心學驟成明亡的代罪羔羊,朱學隨即恢複絕對的優勢。

在論學的旨趣上,理學伴隨政治氣候的變化,由有宋一朝的“得君行道”往明代的“覺民行道”推移,此不啻是理學往下紮根的趨勢,而與廣大庶民有了直接的接觸。此外,西方漢學家近年強調南宋以降有所謂士人“地方的轉向”(local turn),可備一說。

其實,理學向社會底層滲透的動作,早透過啟蒙讀物進行培育的工作,例如:《三字經》成篇於南宋末年,係傳統中國最廣為傳誦的兒童教本,今人猶能朗朗上口。該書極盡巧思,以“人之初,性本善”三字成言的句式,涵蓋無比的內容;毋論傳統倫理的“三綱五常”,以及名物度數,甚至與理學甚有關聯的:如“孟子升格”,象征“進四書退五經”的經典輪替,以及博得後人稱譽“袖裏《通鑒綱目》”的史識,在在均透顯朱學的蹤影。

另方麵,統治者自然不會放過理學作為輔助治理的價值。明、清兩代的《聖訓》、《聖諭》或《聖諭廣訓》即融入理學成見,要求官員朔望與民宣講,期能“化民成俗”。此舉即由理學家的“鄉約”轉手而致。原來理學家固以成德自期,但體會到必得師友挾持,方足奏效,由是有揚惡發善的“鄉約”產生。要之,自朱熹抉發“呂氏鄉約”以來,理學家從不忘情在周遭或地方成立“道德社群”,彼此惕厲互勉。王守仁、呂坤(1536—1618)、劉宗周(1578—1645)、陸隴其(1630—1692),諸大儒無一例外。統治者則自明太祖以下,包括清聖祖皆起而效之,援為己用。康熙皇帝乃至熱衷“理學真偽論”。擬集“治統”、“道統”於一身,不能不說是理學熏陶之成功。

這看在以反清複明為己誌的王夫之(1619—1692),自然焦急萬分;他不禁破口大罵:曆史上那些扶助異族王朝的理學家乃是“敗類之儒,鬻道統於夷狄盜賊”。他又評道:

乃至女真、蒙古之吞噬中華,皆衣冠無賴之士投幕求榮者窺測事機而勸成之。廉希憲、姚樞、許衡之流,又變其局而以理學為捭闔,使之自躋於堯、舜、湯、文之列,而益無忌憚。遊士之禍,至於此而極矣。

在這段文字中,王氏指桑罵槐的用意再顯豁不過。王氏去世於康熙三十一年(1692),《讀通鑒論》完成於他辭世前一年。他對康熙運用儒家文化來支撐他的統治必定有所知悉。所以王氏對曆史上征服王朝的謾罵,在現實上是有所指的。至於說“以理學為捭闔,使之自躋於堯、舜、湯、文之列,而益無忌憚”,更是他對清初政權的諷刺,表現得露骨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