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紅樓夢》中之鳳姐未出場先是一聲笑語,其受寵於上的得意之色,頤指氣使於下的權勢之威,隱隱然有如雨前之風,先聲奪人。
《聊齋》中亦有堪與鳳姐異曲同工者,即《嬰寧》之嬰寧。其出場第一句話是“個兒郎目灼灼似賊”。“個兒郎”即途中偶遇之王子服。本一文質彬彬佳公子,何以長了一雙“賊目”,且是火辣辣一雙“賊目”,能不令人笑煞。
“目灼灼似賊”,可“賊目”緣何而“灼灼”?盡人皆知,獨獨嬰寧不知,令人剛笑罷王子服,又笑嬰寧。
嬰寧的話像雙麵鏡,既照出王子服可笑之狀,又照出自己形貌之美兼及渾沌未鑿、天真無邪之態。一石兩鳥,一語為兩人傳神阿堵。
“解語何妨話片時”,“片時”之話之所以能解,在於“一語為千萬語所托命,是為筆頭上擔得千鈞。然此一語正不在大聲以色,蓋往往有以輕運重者”(劉熙載《文概》)。俗謂之“四兩撥千斤”。
四
“一說便俗”,語出倪瓚。
《明史·倪瓚傳》:“倪瓚,字元鎮。”“工詩、善書畫。”“(吳王)張士誠累欲鉤致之,逃漁舟以免。其弟士信以幣乞畫,瓚又斥去。士信恚,他日從賓客遊湖上,聞異香出葭葦間,疑為瓚也,物色漁舟中,果得之。抶幾斃,終無一言。”
又見《古今譚概》:“後有人問之曰:君被窘辱而一語不發,何也?倪曰:一說便俗。”
何以“一說便俗”?試解之。小人取勝之道是一不講理二不要臉。俗雲:“小膽的怕大膽的,大膽的怕不要臉的。”不止小民怕,官也怕。《水滸傳》論牛二雲:“開封府也治他不下。”然而此製勝之道又如雙刃劍,既能傷人,又必害己。試想沒了臉皮,怎能再算作人。人人側目,個個掩鼻,所以“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
張士信“愚商合格智商低”(黃苗子詩),自謂占了上風,實則輸而又輸。將人“抶幾斃”,固然快意一時,殊不知其代價,自己先必墮落成惡棍,辱人者必先自辱,此輸一也。垂涎一小畫,如見錢推磨之鬼,而又終無所得,其人品之賤不敵一畫,偷雞不著蝕把米,此輸二也。尤令人絕倒亦惡棍所思不及此者,不圖以己之惡,竟揚別人之善,試想,其愈是著急上火不亦愈反證畫之可寶可貴乎,此輸三也。似此俗之常理,倪翁高士,焉能不悟不察。然則此語出之別人之口則可,出之倪翁之口則不可,蓋“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唯“一說便俗”,隻能意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