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長論短
作者:韓羽
一
《柳如是別傳》有摘錄兩則。
《荷牐叢談》三:“東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條:“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奸,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居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
李清《三垣筆記》:“若錢宗伯謙益所納妓柳隱,則一狎邪耳。聞謙益從上降北,隱留南都,與一私夫亂。謙益子鳴其私夫於官,杖殺之。謙益怒,屏其子不見。語人曰,當此之時,士大夫尚不能堅節義,況一婦人乎?聞者莫不掩口而笑。”
試比照另一詩人元稹“矧桃李之當春,竟眾人而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皚皚之如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餘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之《古決絕詞》,足證“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之可圈可點。誠如陳寅恪言:“一掃南宋以來貞節僅限於婦女一方麵之謬說。自劉宋山陰公主後,無此合情合理之論。”
然而錢翁此論,雖有許以“平而恕矣”者,不亦更有“掩口而笑”者。反躬自問,試看三百年後之今日,又豈敢言無。
二
讀《柳如是別傳》,不由莞爾,戲謅順口溜:
龔翁原欲死,小妾阻其死;
小妾勸其死,錢翁不欲死。
上句見《蘼蕪紀聞》上引馮見龍《紳誌略》:“龔以兵科給事中降闖賊,受偽直指使。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顧媚也。”
下句見顧雲美《河東君傳》:“乙酉五月之變,君(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
二翁皆明之官吏,宗社傾覆,君辱則臣死,謂之“殉節”。千古艱難唯一死。龔鼎孳既欲死,孰能阻之;既能阻之,實不欲死。不欲死偏說原欲死,既當窯姐,又立貞節牌坊。錢謙益實話實說“謝不能”。陳寅恪謂“芝麓(龔鼎孳)既不能死,轉委過於眉生(顧媚)以自解,其人品猶不及牧齋(錢謙益)”。
且再看鈕琇《臨野堂集》:“牧齋與合肥龔芝麓,俱前朝遺老。遇國變,芝麓將死之,顧夫人力阻而止。牧齋則河東君勸之死,而不死。城國可傾,佳人難得,蓋情深則義不能勝也。二公可謂深於情矣。”“日近長安近”,皆能言之成理,別具隻眼,也算一家之言。錢、龔正惴惴於“求全之毀”,豈料得此“不虞之譽”。
由之浮想聯翩,昔之“闖賊”者,今之農民造反首領也。龔翁“降闖賊”,豈止“情深則義不能勝也”,更且歪打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