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減其費,抑勒令嫁。何誌不搖。申強賣於重慶賈,賈劫取而去。至夜,以刀自劙。賈不敢逼,俟創瘥,又轉鬻於鹽亭賈。至鹽亭,自刺心頭,洞見髒腑。賈大懼,敷以藥。創平,求為尼。賈曰:“我有商侶,身無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縫紉。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賈輿送去。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蓋奚已棄儒為商,賈以其無婦,故贈之也。相見悲駭,各述苦況,始知有兒尋父未歸。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為妻矣。然自曆艱苦,屙痛多疾,不能操作,勸奚納妾。奚鑒前禍,不從所請。何曰:“妾如爭床笫者,數年來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奚乃囑客侶,為買三十餘老妾。逾半年,客果為買妾歸。入門,則妻申氏。各相駭異。
先是,申獨居年餘,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惟田產為子侄所阻,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百金,攜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富有奩資,以多金啖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申怨兄,不安於室,懸梁投井,不堪其擾。賈怒,搜括其貲,將賣作妾,聞者皆嫌其老。賈將適夔,乃載與俱去。遇奚同肆,適中其意,遂貨之而去。既見奚,慚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逼。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別室。何悉優容之,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昭容談,輒使役使其側,何更代以婢,不聽前。
會陳公嗣宗宰鹽亭。奚與裏人有小爭,裏人以逼妻作妾揭訟奚。公不準理,叱逐之。奚喜,方與何竊頌公德。一漏既盡,僮呼叩扉,入報曰:“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至寢門,益駭,不知所為。何審之,急出曰:“是吾兒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哽。蓋大男從陳翁姓,業為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過故裏,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人知大男已貴,反其田廬。公留仆營造,冀父複還。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陳翁苦勸止之。會有卜者,使筮焉。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為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為官吉。”公乃之任。為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裏人狀,睹奚姓名,疑之,陰遣內使細訪,果父。乘夜微行而出。見母,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二百,啟父辦裝歸裏。父抵家,門戶一新,廣畜仆馬,居然大家矣。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不憤,告官,為妹爭嫡。官廉得其情,怒曰:“貪貲勸嫁,已更二夫,尚何顏爭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定。而申妹何,何姊之,衣服飲食,悉不自私。申初懼其複仇,今益愧悔。奚亦忘其舊惡,俾內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異史氏曰:“顛倒眾生,不可思議,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貴以終身哉!”
外國人
己巳秋,嶺南從外洋飄一巨艘來,上有十一人,衣鳥羽,文采璀璨。自言:“呂宋國人。遇風覆舟,數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飄至大島得免。凡五年,日攖鳥蟲而食,夜伏石洞中,織羽為帆。忽又飄一舟至,櫓帆皆無,蓋亦海中碎於風者,於是附之將返。又被大風引至澳門。”巡撫題疏,送之還國。
韋公子
韋公子,鹹陽世家,放縱好淫,婢婦有色,無不私者。嚐載金數千,欲盡覽天下名妓,凡繁麗之區,無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當意,則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歸,怒其行,延明師置別業,使與諸公子鍵戶讀。公子夜伺師寢,逾垣歸,遲明而返,以為常。一夜,失足折肱,師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藥之。及愈,公與之約:能讀倍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撻如前。然公子最慧,讀常過程。數年,中鄉榜。欲自敗約,公箝製之。赴都,以老仆從,授日記籍,使誌其言動,故數年無過行。後成進士,公乃稍弛其禁。公子或將有作,惟恐公聞,入曲巷中,輒托姓魏。
一日,過西安,見優僮羅惠卿,年十六七,秀麗如好女,悅之。夜留繾綣,贈貽豐隆。聞其新娶婦尤韻妙,私示意惠卿。惠卿無難色,夜果攜婦至,三人共一榻。留數日,眷愛臻至,謀與俱歸。問其家口,答雲:“母早喪,父存。某原非羅姓。母少服役於鹹陽韋氏,賣至羅家,四月即生餘。倘得從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驚問母姓,曰:“姓呂。”生駭極,汗下浹體,蓋其母即生家婢也。生無言。時天已明,厚贈之,勸令改業。偽托他適,約歸時召致之,遂別去。
後令蘇州,有樂妓沈韋娘,雅麗絕倫,愛留與狎。戲曰:“卿小字取‘春風一曲杜韋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為名妓,有鹹陽公子,與公同姓,留三月,訂盟昏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韋,實妾姓也。公子臨別時,贈黃金鴛鴦,今尚在。一去竟無音耗,妾母以是憤悒死。妾三歲,受撫於沈媼,故從其姓。”公子聞言,愧恨無以自容,默移時,頓生一策。忽起挑燈,喚韋娘飲,暗置鴆毒杯中。韋娘才下咽,潰亂呻嘶。眾集視,則已斃矣。呼優人至,付以屍,重賂之。而韋娘所與交好者盡勢家,聞之,皆不平,賄激優人,訟於上官。生懼,瀉橐彌縫,卒以浮躁免官。
歸家,年才三十八,頗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無子。欲繼公孫,公以其門無內行,恐兒染習氣,雖許過嗣,但待其老而後歸之。公子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為不可,乃止。又數年,忽病,輒撾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聞而歎曰:“是殆將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詣其家,使定省之。月餘果死。
異史氏曰:“盜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問。然以己之骨血,而謂他人父,亦已羞矣。而鬼神又侮弄之,誘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斷其首,而徒流汗投鴆,非人頭而畜鳴者耶!雖然,風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風塵中,亦皆擅場。”
石清虛
邢雲飛,順天人。好石,見佳石,不惜重直。偶漁於河,有物掛網,沉而取之,則石徑尺,四麵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為座,供諸案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雲,遙望如塞新絮。
有勢豪某,踵門求觀。既見,舉付健仆,策馬徑去。邢無奈,頓足悲憤而已。仆負石至河濱,息肩橋上,忽失手,墮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計冥搜,竟不可見。乃懸金署約而去。由是尋石者日盈於河,迄無獲者。後邢至落石處,臨流於邑,但見河水清澈,則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攜歸,不敢設諸廳所,潔治內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門而請,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請入舍,以實其無。及入,則石果陳幾上,愕不能言。叟撫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見之,請即賜還。”邢窘甚,遂與爭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驗證?”邢不能答。叟曰:“仆則故識之。前後九十二竅,巨孔中五字雲:‘清虛天石供。”邢審視,孔中果有小字,細如粟米,竭目力裁可辨認,又數其竅,果如所言。邢無以對,但執不與。叟笑曰:“誰家物,而憑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門外,既還,已失石所在。邢急追叟,則叟緩步未遠,奔牽其袂而哀之。叟曰:“奇哉!徑尺之石,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強曳之歸,長跽請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誠屬君家,但求割愛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入室,則石已在故處。叟曰:“天下之寶,當與愛惜之人。此石能自擇主,仆亦喜之。然彼急於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實將攜去,待三年後,始以奉贈。既欲留之,當減三年壽數,乃可與君相終始。君願之乎?”曰:“願。”叟乃以兩指捏一竅,竅軟如泥,隨手而閉。閉三竅,已,曰:“石上竅數,即君壽也。”作別欲去。邢苦留之,辭甚堅,問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積年餘,邢以故他出,夜有賊入室,諸無所失,惟竊石而去。邢歸,悼喪欲死。訪察購求,全無蹤跡。積有數年,偶入報國寺,見賣石者,則故物也,將便認取。賣者不服,因負石至官。官問:“何所質驗?”賣石者能言竅數。邢問其他,則茫然矣。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責賣石者,賣石者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遂釋之。邢得石歸,裹以錦,藏櫝中,時出一賞,先焚異香而後出之。
有尚書某,購以百金。邢曰:“雖萬金不易也。”尚書怒,陰以他事中傷之。邢被收,典質田產。尚書托他人風示其子。子告邢,邢願以死殉石。妻竊與子謀,獻石尚書家。邢出獄始知,罵妻毆子,屢欲自經,家人覺救,得不死。夜夢一丈夫來,自言:“石清虛。”戒邢勿戚:“特與君年餘別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可詣海岱門,以兩貫相贖。”邢得夢,喜,謹誌其日。其石在尚書家,更無出雲之異,久亦不甚貴重之。明年,尚書以罪削職,尋死。邢如期至海岱門,則其家人竊石出售,因以兩貫市歸。
後邢至八十九歲,自治葬具,又囑子必以石殉。及卒,子遵遺教,瘞石墓中。半年許,賊發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詰。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見兩人,奔躓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將石去,不過賣四兩銀耳。”遂縶送到官,一訊即伏。問石,則鬻宮氏。取石至,官愛玩,欲得之,命寄諸庫。吏舉石,石忽墮地,碎為數十餘片。皆失色。官乃重械兩盜論死。邢子拾碎石出,仍瘞墓中。
異史氏曰:“物之尤者禍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癡甚矣!而卒之石與人相終始,誰謂石無情哉?古語雲:‘士為知己者死。’非過也!石猶如此,何況於人!”
曾友於
曾翁,昆陽故家也。翁初死未殮,兩眶中淚出如沈,有子六,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於,邑名士,以為不祥,戒諸兄弟各自惕,勿貽痛於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長子成,至七八歲,母子為強寇擄去。娶繼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義。孝以悌等出身賤,鄙不齒,因連結忠、信為黨。即與客飲,悌等過堂下,亦傲不為禮。仁、義皆忿,與友於謀,欲相仇。友於百詞寬譬,不從所謀,而仁、義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孝有女,適邑周氏,病死。糾悌等往撻其姑,悌不從。孝憤然,令忠、信合族中無賴子,往捉周妻,搒掠無算,拋粟毀器,盎盂無存。周告官。官怒,拘孝等囚係之,將行申黜。友於懼,見宰自投。友於品行,素為宰重,諸兄弟以是得無苦。友於乃詣周所負荊,周亦器重友於,訟遂止。
孝歸,終不德友於。無何,友於母張夫人卒,孝等不為服,宴飲如故。仁、義益忿。友於曰:“此彼之無禮,於我何損焉。”及葬,把持墓門,不使合厝。友於乃瘞母隧道中。未幾,孝妻亡,友於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曰:“‘期’且不論,‘功’於何有!”再勸之,哄然散去。友於乃自往,臨哭盡哀。隔牆聞仁、義鼓且吹,孝怒,糾諸弟往毆之。友於操杖先從。入其家,仁覺先逃,義方逾垣,友於自後擊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毆不止,友於橫身障阻之。孝怒,讓友於。友於曰:“責之者,以其無禮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惡,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撻友於,忠、信亦相助毆兄,聲震裏黨,群集勸解,乃散去。友於即扶杖詣兄請罪。孝逐去之,不令居喪次。而義創甚,不複食飲。仁代具詞訟官,訴其不為庶母行服。官簽拘孝、忠、信,而令友於陳狀。友於以麵目損傷,不能詣署,但作詞稟白,哀求寢息,宰遂銷案。義亦尋愈。由是仇怨益深。仁、義皆幼弱,輒被敲楚,怨友於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友於曰:“此兩語,我宜言之,兩弟何雲!”因苦勸之,卒不聽。友於遂扃戶,攜妻子借寓他所,離家五十餘裏,冀不相聞。
友於在家,雖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顧忌,既去,諸兄一不當,輒叫罵其門,辱侵母諱。仁、義度不能抗,惟杜門思乘間刺殺之,行則懷刃。一日,寇所掠長兄成,忽攜婦亡歸。諸兄弟以家久析,聚謀三日,竟無處可以置之。仁、義竊喜,招去共養之。往告友於,友於喜,歸,共出田宅居成。諸兄怒其市惠,登門窘辱。而成久在寇中,習於威猛,大怒曰:“我歸,更無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責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義各以杖出,捉忠、信,撻無數。成乃訟宰,宰又使人請教友於。友於詣宰,俯首不言,但有流涕。宰問之,曰:“惟求公斷。”宰乃判孝等各出田產歸成,使七分相準。自此仁、義與成倍加愛敬。談及葬母事,因並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是禽獸也!”遂欲啟壙,更為改葬。仁奔告友於,友於急歸諫止。成不聽,刻期發墓,作齋於塋。以刀削樹,謂諸弟曰:“所不衰麻相從者,有如此樹!”眾唯唯。於是一門皆哭臨,安厝盡禮。自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剛烈,輒批撻諸弟,於孝尤甚。惟重友於,雖盛怒,友於至,一言即解。孝有所行,成輒不平之,故孝無一日不至友於所,潛對友於詬詛。友於婉諫,卒不納。友於不堪其擾,又遷居三泊,去家益遠,音跡遂疏。
又二年,諸弟皆畏成,久而相習。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長繼業,三繼德,嫡出;次繼功,四繼績,庶出;又婢生繼祖。皆成立。效父舊行,各為黨,日相競,孝亦不能嗬止。惟祖無兄弟,年又最幼,諸兄皆得而詬厲之。嶽家故近三泊,會詣嶽,迂道詣叔。入門,見叔家兩兄一弟,弦誦怡怡,樂之,久居不言歸。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豈惜甌飯瓢飲乎!”乃歸。過數月,夫妻往壽嶽母。告父曰:“兒此行不歸矣。”父詰之,因吐微隱。父慮與有夙隙,計難久居。祖曰:“父慮過矣。二叔,聖賢也。”遂去,攜妻之三泊。友於除舍居之,以齒兒行,使執卷從長子繼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餘,入雲南郡庠。與善閉戶研讀,祖又諷誦最苦。友於甚愛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唇,業詬辱庶母。功怒,刺殺業。官收功,重械之,數日死獄中。業妻馮氏,猶日以罵代哭。功妻劉聞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誰家男子活耶!”操刀入,擊殺馮,自投井死。馮父大立,悼女死慘,率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妻,裸撻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馮氏何得複爾!”吼奔而出。諸曾從之,諸馮盡靡。成首捉大立,割其兩耳。其子護救,繼績以鐵杖橫擊,折其兩股。諸馮各被夷傷,哄然盡散。惟馮子猶臥道周,成夾之以肘,置諸馮村而還。遂呼績詣官自首;馮狀亦至。於是諸曾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門外。適友於率一子一侄鄉試歸,見忠,驚曰:“弟何來?”忠未語先淚,長跪道左。友於握手曳入,詰得其情,大驚曰:“似此奈何!然一門乖戾,逆知奇禍久矣。不然,我何以竄跡至此?但我離家久,與大令無聲氣之通,今即蒲伏而往,徒取辱耳。但得馮父子傷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則此禍或可少解。”乃留之,晝與同餐,夜與共寢。忠頗感愧。居十餘日,見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淒然下淚曰:“今始知從前非人也。”友於喜其悔悟,相對酸惻。俄報友於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鳴,先歸展墓。明季科甲最重,諸馮皆為斂息。友於乃托親友賂以金粟,資其醫藥,訟乃息。
舉家泣感友於,求其複歸。友於乃與兄弟焚香約誓,俾各滌慮自新,遂移家還。祖從叔不欲歸其家。孝乃謂友於曰:“我不德,不應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俾姑為汝子。有寸進時,可賜還也。”友於從之。又三年,祖果舉於鄉。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不數日,祖有子方三歲,亡歸友於家,藏繼善室,不肯返,捉去輒逃。孝乃令祖異居,與友於鄰。祖開戶通叔家,兩間定省如一焉。時成漸老,家事皆取決於友於。從此門庭雍穆,稱孝友焉。
異史氏曰:“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門內之行,其漸漬子孫者,直入骨髓。古雲:其父盜,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雖不仁,其報亦慘,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於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若論果報猶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試。偶過許娼之門,見內有二八麗人,因目注之。女微笑點首,公子近就與語。女問:“寓居何處?”具告之。問:“寓中有人否?”曰:“無。”女雲:“妾晚間奉訪,勿使人知。”公子歸,及暮,屏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溫姬。”且雲:“妾慕公子風流,故背媼而來。區區之意,願奉終身。”公子亦喜。自此三兩夜輒一至。一夕,冒雨來,入門解去濕衣,罥諸椸上,又脫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塗。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視其靴,乃五文新錦,沾濡殆盡,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賤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癡於情也。”聽窗外雨聲不止,遂吟曰:“淒風冷雨滿江城。”求公子續之,公子辭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雅!使妾清興消矣!”因勸肄習,公子諾之。
往來既頻,仆輩皆知。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聞之,竊求公子,一見溫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隱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窺之,顛倒欲狂。急排闥,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甚殷,乃修贄見許媼,指名求之。媼曰:“果有溫姬,但死已久。”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為鬼。至夜,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矣,人鬼何論焉?”公子以為然。
試畢而歸,女亦從之。他人不見,惟公子見之。至家,寄諸齋中。公子獨宿不歸,父母疑之。女歸寧,始隱以告母。母大驚,戒公子絕之,公子不能聽。父母深以為憂,百術驅之不能去。一日,公子有諭仆帖,置案上,中多錯謬:“椒”訛“菽”,“薑”訛“江”,“可恨”訛“可浪”。女見之,書其後:“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為天下笑乎!”言已而沒。公子雖愧恨,猶不知所題,折帖示仆。聞者傳為笑談。
異史氏曰:“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於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耳錄雲:道傍設漿者,榜雲:“施‘恭’結緣。”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貧,榜於門曰:“賣古淫器。”訛“窯”為“淫”雲:“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內看物論價。”崔盧之子孫如此甚眾,何獨“花菽生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