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聽見了!”她急得快要哭出來,“就在那邊,在那邊的山岡後麵。真的!”
好像要證實蔡芸麗說的話,那邊又傳來“砰”的一聲清脆槍響,隱約還伴有獵狗的吠叫聲。她高興地叫起來:“是吧,是吧!”
“喂——喂——喂!——”劉禮京也跟著喊起來。
“獵人,一定是上山打獵的!”王建荒一邊穿衣服,一邊對劉禮京說:“趕緊收拾東西!”他們收拾好了,起身朝著響起槍聲的方向跑去。
蔡芸麗趔趔趄趄地跟在兩個男人的後麵,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地叫喊著:“有人嗎?喂,有人嗎?”可那邊一直沒有回聲,回答他們的隻是林濤的嗚咽聲。
他們在雪霧中跑下山去。跑在最前麵的王建荒,突然掉進了滿是雪水的自然溝裏,隻聽見“撲通”一聲,他的鞋裏立刻灌滿了融化的雪水。可他什麼都顧不上了,趕緊爬起來,繼續往前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喂,有人嗎,有人嗎?”
“喂,有——人——嗎?有——人——嗎?”隻是峭壁的回聲。
他們一口氣跑下樹木稀疏的小山坡,穿過一片白樺林,繼續在茂密的楊樹林中奔跑著。蔡芸麗絆了一跤,一下子跌倒在了雪地裏。王建荒趕緊把她扶起來,攙扶著她,繼續朝前跑,呼呼地喘著粗氣說:“堅持一下,蔡芸麗,再堅持一會兒!”
蔡芸麗看他一眼,掙開那隻扶著她的手,又倔強地朝前跑去。
劉禮京很快超過了他們,一個人跑在前麵。他的身影很快隱沒到了濃霧裏,看不見了。突然,在山的那邊傳來了他的興奮喊聲:“找到了,我找到了,快到這兒來看呀!”
鑽過濃密的白楊樹林,跑上一座光禿禿的山岡,他們看見一副滑雪板印蜿蜒地從稀疏的樹叢中穿過,旁邊還有一行獵狗的爪印——確實是個獵人,他剛從這兒過去。
他們沿著獵人留下的蹤跡,一直往前追了下去。翻過了山岡,越過泥沼地,一直把他們帶到山下水泡子邊一個打魚人住過的地窨子前。
這是一所漁民住過的小地屋,門上有一扇不大的小玻璃窗,像眼睛一樣正瞪著幾位從遠方來的不速之客。屋簷的圓木已經發黑了,下麵掛滿長長的冰溜子,正往下滴著水珠。一條狹窄的小路,穿過一片枯草,直通往那扇低矮的屋門前。
“喂,裏麵有人嗎?”離著老遠,他們就開始叫了。多麼希望裏麵有人呀!可那扇黑黢黢的門並沒打開,也沒人從裏麵迎出來。
他們互相攙扶著,蹣跚地來到小地屋前,挪開一根頂著門的木頭,進到裏麵。
屋裏十分狹窄,泥土地的中央立著一根柱子,頂到棚頂。靠裏麵是一鋪小炕,屋地一角的爐子裏還有紅紅的火炭——看樣子,那個獵人曾到這個小地屋來過,還在這兒打了尖。
他們發現在房梁上吊著一個小筐,摘下來一看,裏麵有一包鹽和幾隻幹紅辣椒,還有很小一綹掛麵——可能是那個打獵人留在這兒的。
劉禮京往爐子裏添了幾根木柴,又拎起爐子上的鐵鍋,去湖邊端水了。蔡芸麗脫下大衣,躺到炕上,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晃動起來。她閉上了眼睛,伸直了腿,再也不出聲了。有人在脫她的鞋。
“我自己來……”她動一下,想坐起來。
“躺著,別動。”王建荒幫她脫掉鞋,盡管腳上穿著襪子,還是能看出已經浮腫了。他用手輕輕按了按那纏在腳踝外麵的繃帶問,“疼嗎?”
“疼。腫得厲害吧?”
他沒有回答,隻是讓劉禮京把燒熱的水端過來,先倒在手上,幫她把繃帶浸濕,才輕輕往下解……“我自己來吧。”她輕輕咬住嘴唇,支起身來。可當她看見自己的腳凍得烏黑發亮時,一下又撲倒在了炕上,哭了起來。王建荒在藥箱裏翻了一氣,又失望地合上了:“有凍傷膏嗎?”
“在林子裏就用完了。”蔡芸麗哽咽著說。
“你照看她點,我一會兒就回來。”王建荒叮囑著劉禮京說。
王建荒走了後,見蔡芸麗還趴在炕上哭,劉禮京安慰她說:“沒事,回去養幾天就好了,不會誤了你的婚期。”
蔡芸麗也不吭聲,肩膀還在聳動著。
劉禮京見勸不聽蔡芸麗,也不說話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下地把鐵鍋放在爐子上,等到把水燒開,然後把獵人剩的那綹掛麵下到水花翻滾的鍋裏,又捏了點鹽,招呼蔡芸麗吃飯。
“王建荒呢,他幹什麼去了?”蔡芸麗已經不哭了,坐起來問。“他沒說呀……真的,他怎麼出去這麼半天了哪?我出去看看。”劉禮京剛到屋外,就看見王建荒抱著一些冬青回來,還拎了一條半斤來重的鯽魚。
“哪來的?”劉禮京驚喜地問。
王建荒說:“我到泡子那邊去采冬青,看見冰窟窿裏有條魚,被我一把抓了上來。”
兩個人回到屋子裏,把下好的麵條倒在飯盒裏,又收拾好了那條鯽魚,燉了半鍋魚湯。很快魚湯燉好了,散發著一股香味兒。王建荒把魚撈到飯盒蓋上,推到蔡芸麗跟前說:“喏,你吃這條魚吧。”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凹陷的麵頰,浮腫的嘴唇上,還凝著黑色的血痂,使得他越發顯得疲憊不堪了。就這麼幾天的工夫,他更黑了,也更瘦了。可是為了她,他連歇一會兒也不肯,又去采來冬青給她洗腳。她一時無法表達出自己的這種感情,隻能默默地看著他。可王建荒似乎並沒有發覺她那異樣的目光,隻是淡淡地說:“吃吧,趕緊吃點東西吧。”
她夾了一小塊魚肉,放在嘴裏,確實很鮮美。
她把那條燉熟的鯽魚分成了三段,每人一小點,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已經好幾天都沒有吃過像樣的食物了,除了烤饅頭,就是燒開的帶煙味兒的雪水。這是他們幾天來吃的最好的一頓飯。
吃完了飯,又用冬青煮的水洗過腳,蔡芸麗才說:“把藥箱遞給我。”
劉禮京把藥箱拿了過來,她從裏麵找出最後的一卷繃帶,纏在腳上。然後蓋好了大衣,躺在炕上,很放心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屋裏隻剩了她一人。早晨的陽光透過那扇小玻璃窗照射進來,使這個在荒野裏的小地屋顯得格外的寧靜。
小屋裏暖烘烘的,身下的炕也很熱,躺在上麵很舒服。她一直懶懶地躺在那裏,一動也不想動。屋外,兩個男人在門邊的談話聲輕輕地傳進來。
“我給連裏拉魚時,曾到這兒來過。”是王建荒的聲音。隻聽他繼續往下說,“這個泡子叫‘三十八軍’,離咱們家大概還有五六十裏地,步行還得走一天多。”
“怎麼叫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呢?”劉禮京有點好奇地問。
“聽說,好像東北剛解放時,三十八軍的一個團過來剿匪時,為了改善生活,曾在這個泡子裏打過魚,而這個泡子又是個無名的野泡子,後來人們就叫它‘三十八軍’了。”
“喔,是這麼回事呀。咱們趕緊走吧!那樣,明後天咱們就能回到連裏了。”
屋外陷入了一陣長長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王建荒輕輕歎息一聲:“咱現在一點吃的也沒有了,又要走那麼遠的路,她可怎麼辦呢?”
蔡芸麗屏住了呼吸,靜靜地傾聽著屋外兩個男人的談話。門外也靜了下來,似乎沒人了,隻能聽到屋簷下融雪的滴答聲。又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劉禮京的聲音:“她到底怎樣,還能堅持嗎?”“不太好,暫時還能堅持。”王建荒歎了口氣說。
“可真是個好姑娘啊!”劉禮京讚歎著說。
“是啊,要是換了別的女人,恐怕早就……”王建荒同意地說。他們又停住了談話。門外的兩個男人在發愁,個個沉默不語。她歎了口氣,坐了起來,把纏著繃帶的腳放在地上,還行,能站起來,還能走。她往爐子裏添了點柴,把燒水的鐵鍋放在上麵——臨離開這裏之前,怎麼也不能讓男人們空著肚子上路哇,沒有吃的,喝口熱水總還有吧!
外麵的兩個男人可能聽到屋子裏的動靜,便不做聲了。
她對著小鏡子梳著頭,仔細地打量著裏麵的那個女人。她在慢慢拾掇著自己,她要給男人們一個最好看最漂亮的女人,一個精神煥發的女人。等她把一切都收拾好了,鍋裏的水也燒開了。她坐在炕邊上,像個女主人似的把門外的兩個男人請進屋子裏。
她那雙黑黑的大眼睛親切地看著他們,微笑著說:“男子漢們,別再耽擱時間了。喝口水,咱們就上路吧!”
她也不清楚,自己怎麼隨口就會說出男子漢這樣的稱呼?
“好吧。”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回應著她。
她躺在兩個男人
鋪的樹枝床上
他們的力氣勉強堅持到了傍晚。三個人艱難地爬上了山頂,在一麵陡峭的山崖下停住了。峭壁下麵,是一片蒼黑色的柞樹林。他們登上了山頂的最高處,希望在這裏能看見村莊裏的燈光。可是,他們又失望了。在那寶石般暗藍色的夜空裏,隻有幾顆星星在不停地閃爍著。仍然看不見他們連隊的燈光,三個人隻好先下來,找個避風的地方躺下。
稍微歇了一會兒,王建荒生起了一堆篝火。蔡芸麗脫下鞋,把腳伸到火堆旁烤著。飯盒裏的雪水燒開了,王建荒拿下來遞給她。可蔡芸麗卻小聲地說:“先給他吧。他好像有點蔫了。”
“是餓的。”
現在,他們已經沒有一點可以用來充饑的食物了。整整一天,他們隻能在森林邊的灌木叢裏尋找刺玫果來充饑。
他們圍坐在篝火旁,每人喝了一點開水,感覺稍微好了一些。王建荒看著那不停跳動的火苗,突然問道:“你們說,火到底是什麼顏色的呢?”
“紅色的唄。”蔡芸麗不假思索地說。記得在上小學時,每節圖畫課上,老師都是讓他們用紅蠟筆塗畫火苗。
“你好好看一看,火隻是紅色的嗎?”王建荒咧開嘴,笑了笑說。
說實話,在這以前蔡芸麗也沒有注意過火究竟是什麼顏色,一直都以為它隻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紅色。可是經過仔細觀察,現在終於知道了,火的顏色遠不僅僅隻有一種顏色,也是千變萬化的。紅、黃、藍、綠都有,甚至還有黑色。這些眾多的顏色相互摻雜在一起,交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構成了真正火的顏色,才是真正的火!
看來人的主觀想象和客觀的真實,總有著一定的差距。其實仔細地想一想,不僅對“火”的認識是這樣,大概對世上一切事物的認識也都是一樣吧!別管哪一種事物,肯定都不隻是一種顏色,肯定都不會一成不變。即使連最常見的每一個人的臉,顏色肯定也不一樣。他朝著光亮的一麵是一樣顏色,而背著光亮的一麵肯定又是一種顏色,此外在兩者之間還有過渡色彩,自然有著千變萬化。
這三個腹內空空、疲憊不堪的年輕人圍坐在火堆旁邊,眯起眼睛望著那熊熊燃燒的火苗,爭論探討著火的顏色。蔡芸麗突然想到:對她來說,這所有的一切都將是她終生難忘的,也可能是她一生最寶貴的一筆財富。當她年老了的那天,麵對著繞膝的兒孫們,可能會對他們講起這幾天所經曆過的事情,會對他們說起王建荒和劉禮京,當然也有她自己。其實不用等到將來,從這以後,無論她置身何處,無論是在城裏還是在鄉下,隻要看見無處不在的火,她肯定都會想到在北大荒的星空下的這堆篝火,想起他們三個人圍坐在荒山野嶺中的篝火旁,想起這幾個永生難忘的日日夜夜。寒風呼嘯,她的手有些凍僵了,忙插進大衣兜裏。這時候,她摸到還剩在裏麵的山丁子幹。這是她在林子裏采摘的,本打算回到連隊後,加點白糖給韋滬生泡水喝——那肯定是最好的飲料了,又酸又甜。可如今她還有留著的必要嗎?她把那些幹山丁子從兜裏掏出來,放在飯盒的雪水裏燒開。他們每個人又喝了一點帶有酸味的雪水,總比帶有熏煙味的雪水好喝多了。
喝完了水,開始休息了。她躺在兩個男人為她鋪的樹枝床上,想到明天可能就要見到男朋友韋滬生了,可卻絲毫沒有即將見到自己心愛人的激動,更沒有那種亢奮。她和韋滬生在上海中學讀書的時候就認識了,後來又一起下鄉來到北大荒的兵團,在這個偏遠而荒涼的地方由互相關心到相愛,再到結婚,好像應該是他們的人生必然之路,似乎也是他們一直所祈盼的。可如今看來,他們的愛情似乎也隻是一種習慣,一種慣性。
幾乎所有的人都生活在這樣的一種慣性裏。多數人都是看著別人怎樣地生活,而自己也怎樣地去生活,否則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叛逆。因此也很少有人會去認真地想一想自己究竟該怎樣生活!而這樣的平靜生活,隻是一潭死水,不可能掀起任何波瀾。偶爾有風從死水潭上掠過,蕩起那麼幾圈漣漪,也很快就會平息下來,繼續那種無情無趣的生活。經過這樣的幾個日日夜夜,她似乎對自己的愛情產生了懷疑,一直在暗暗地問自己:她和韋滬生之間的愛情,是不是真正的愛情呢?他們以後的日子,會不會也是一潭死水呢?
她也說不清楚,確實無法說清楚!
可能愛情應該也和火一樣,也是千變萬化,也富有多種色彩吧?你看那火,它能一直埋藏在灰燼裏,悄悄地燃燒;也能隻冒著滾滾的濃煙,卻燃燒不起來;可它更能燃起一堆熊熊的大火,把一切都化為灰燼,即使用一盆再冷的冷水,也別想一下把它撲滅!這樣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如今她才明白,自己特別渴望像那熊熊燃燒的烈火一般的愛情。哪怕自己在這場熊熊燃燒的烈火中化為灰燼,也值得了,隻要有過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愛!
“快看,你們快過來看呀!”
不知什麼時候,王建荒一個人離開了他們休息的地方,又站在了最高的山岡上,朝著他們大聲喊了起來,“你們快過來看呀,那是什麼?”
她急忙跳了起來,走到王建荒的身邊,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朝著西北方向望去:在那燦爛星漢的盡頭,有一片朦朧而微弱的光亮,它們似乎連成了一片,好像被一股強勁的晚風吹得來回地飄動。那片亮光不停地在遠方神秘閃爍著……
“那裏是團部吧?”蔡芸麗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歡快地叫了起來,“看那片燈火,一定是團部啦!”
“沒錯,那裏肯定是團部!”劉禮京也肯定地說。
團部離他們連隊隻有三十五裏地。也就是說,他們現在已經在距離連隊不遠的地方了。可他們為什麼會沒有看見連隊的燈光呢?難道是停電了,還是他們站的地方不對,連裏的燈光被樹林子擋住了呢?
快回到連隊了,他們誰也沒有正經睡覺。也不知是天太冷,還是肚子太餓了,反正誰也沒有正經睡上一會兒。已經躺下了,可很快他們又爬了起來。王建荒一直坐在火堆旁,拿著一根棍子撥弄火,他那消瘦而疲憊的臉龐,被火光映得通紅。望著那張熟悉的消瘦臉龐,蔡芸麗的心裏並沒有馬上回到連隊的興奮,反而覺得有些惘然。王建荒撥了撥火,回頭瞅了她一眼:“還沒睡?”
“睡不著。”她睜開了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可他卻沒敢看她。這個一直特別勇敢、特別堅強的男人,在她的灼灼的目光注視下,突然變得像個膽小鬼一樣,那看著她的目光慌亂地躲閃開了,隻是問她:“腳疼吧?再堅持一下,明天早晨咱們就能回到連隊了。”
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真想撲到他那強壯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把幾天來的艱難,幾天來的勞累,還有這幾天忍饑受凍的委屈都徹底發泄出來。可她終於沒有動,一直躺在那裏,輕輕地說:“王建荒,我會永遠記住這幾天的。”想了想,她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你和劉禮京。”
他更愛的還是
自己而不是她
兩個男人攙扶著蔡芸麗走下山,蹣跚在林子裏,一直到了中午時分,他們才裏倒歪斜地來到山下。
穿過了一片布滿塔頭墩子的白樺林,是一條兩米來寬的排水溝橫在他們的前麵。這樣一條平時隻需一步就能跨過去的排水溝,現在他們沒有力氣跳過去了,隻能慢慢地爬下溝底。等他們從溝底上來時,才發現前麵就是一條泥濘的田間路。而昨天晚間,他們露宿在距離這片田間隻有幾百米遠的山頭上。站在這裏回頭望一眼,那座光禿禿的石砬子山,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隻是當他們爬到山頂上時,天已經黑了,而這段田間路又是從一片樹林中穿過,所以才沒有發現它。
剛開春,林中的道路被各種機車碾壓得翻了漿,到處都是坑坑窪窪,深深的車轍裏還積滿了混濁的泥水,簡直泥濘不堪,每往前走一步,鞋底上都沾滿了厚厚的泥,幾乎拉不動腿,比樹林子裏還要難走。可這畢竟是他們一直想要尋找的那條道路哇!即使再難走,再泥濘不堪,他們也舍不得離開它半步,一直沿著它朝前走去,朝著連隊的方向走去。
他們的身後傳來了一陣拖拉機的馬達聲,趕緊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輛“千裏馬—28”膠輪拖拉機,正“突突突”地從後麵開過來。
那輛膠輪拖拉機,竟是他們連隊的,而且開車的正是那個留著小胡子的楊育。高興得三個人緊著招手。可是那輛拖拉機卻好像沒有看見他們似的,隻是抱歉地鳴了兩聲喇叭,好像有什麼事急著要去馬上辦似的,到了他們身邊,連速度也沒減一下就匆匆忙忙地開了過去。
“嘿,你不認識我們了?楊育——楊育!”劉禮京跟隨在後麵一邊追趕,一邊不停地擺著手,大聲喊叫越開越遠的膠輪拖拉機。
可是,已經開過去的那輛膠輪拖拉機根本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見著它在前麵轉了個彎,接著消失在一片小樹林的後麵了。
“算了,沒有他,咱們也能走回去。”王建荒和蔡芸麗也從後麵趕了上來。“你們看,他又回來啦!”蔡芸麗驚喜地指著前麵,興奮地叫喊了起來。可不是嘛,那輛剛開過去的膠輪拖拉機又掉頭開了回來,並且在他們身邊停住。小胡子楊育推開車門,急忙從上麵跳了下來,困惑地眨動著眼睛問道:“真是你們嗎,王建荒?”
“不是我們,還能是誰呀?”王建荒親熱地上前,給他肩膀一拳頭。
楊育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眨了眨:“怎麼都變樣了,一點也不像了!你們,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來的,難道是走回來的嗎?”
“不是走回來的,還能是坐著飛機回來的呀?”劉禮京也笑了,“哥們兒,兜裏有煙嗎?
楊育趕緊從口袋裏掏出來一盒“哈爾濱”香煙。劉禮京一下子從裏麵拿了兩支,一支夾在耳朵上,把手裏的那一支趕緊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蔡芸麗也接過來一支香煙,學著兩個男人的樣子,叼在嘴上點著。可是她剛吸了一口,就嗆得連聲咳嗽起來。
“算了,你不會抽煙呀,快給我吧,別浪費了。”劉禮京說著,去接她抓在手裏的香煙。可她並沒有把煙給他,接著又吸了一口。
這次,她沒有咳嗽。
“才幾天的工夫呀,我真的都認不出你們來了。”楊育看了看他們說。“是不是,我都老了?”蔡芸麗有些苦笑地問。
楊育搖搖頭說:“不是老了,隻是太瘦了,都不像原來的你們了。”“連裏的小麥該播一半了吧?”王建荒問。
“哪兒呀,這幾天連裏的人都在到處尋找你們,哪顧上別的呀?昨天才下地兩台機車,現在還有一些人在山裏尋找你們呢。這不,我把他們送上山剛回來,沒想到半路上碰到了。哈哈……真讓人高興啊!”
“韋滬生也在山裏嗎?”蔡芸麗趕忙問。
“沒有,他一直在團裏參加幹部學習班呢。你們不知道吧,聽說,他要當咱連的副指導員了。”“他是不知道這件事吧?”王建荒說。
“你們失蹤的第二天,就打電話告訴他了,他回來一趟,又走了。昨天學習班就結束了,今天可能回到連裏了。”
“官迷……”劉禮京憤憤地說。
“劉禮京,別瞎說!”王建荒趕緊打斷了他的話,不讓他再往下說了。
劉禮京這才發現蔡芸麗的臉色變得慘白,忙閉上了嘴,什麼也不再說了。
蔡芸麗沒有再往下問什麼,隻是默默地吸著煙。可她又一次嗆了,猛烈地咳嗽起來。她把手裏的煙扔在了泥濘的地上,隨口說了一句:“這個破玩意兒!”
一時,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楊育招呼他們三個人說:“哎,你們趕緊上車吧,我把你們送回去後,還得到山裏去接那些人哪!他們知道了你們回來的消息,不知道該有多麼高興呢!”
“上車,趕快上車!”王建荒首先爬上了膠輪拖拉機駕駛室裏,伸手把蔡芸麗也拉了上來。等劉禮京上來後,楊育掉轉過車頭,一直朝著連隊開去。
膠輪拖拉機一直開到連部的院子裏才停下。兩個男人下了車,直接去了辦公室。他們得趕緊找到老連長,派人把掉到河裏的拖拉機弄上來。否則等到河開了,拖拉機掉進河裏,肯定不好打撈了。蔡芸麗沒有下車,坐在車上去了食堂——他們都餓壞了,想等那兩個男人彙報完了,就可以直接到食堂裏吃飯了。
她推開了食堂的大門,走了進去,可食堂裏麵並沒有人。可能食堂的炊事員開完中午飯後,回去休息了?於是,她直接去了炊事員住的後屋。當她拉開門時,怎麼也不會想到,韋滬生正一個人坐在裏麵吃飯呢!那張桌子上,擺著兩盤炒菜。
聽到了開門聲,韋滬生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她:“芸麗,是你?”
“你怎麼在這兒呢?”蔡芸麗也想不到,她當時怎麼會那樣地平靜,連一點氣憤都沒有。
“我也剛從團部回來,準備吃過飯,就上山去尋找你們,沒想到你自己回來了。餓了吧?趕快坐下吃飯吧。”他顯得略微有些慌亂,眼睛似乎也一直不敢正視她。
撒謊!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韋滬生在沒有她一點消息的時候,居然會這麼心安理得地坐在食堂的小後屋裏吃著午飯,而且還是那麼的從容,那麼的悠閑!她直瞪瞪地看著他。韋滬生把手裏的饅頭輕輕地放在盤子上,站起來想要去拉蔡芸麗:“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別不相信。”
她躲開了,冷冷地說:“少碰我,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芸麗,真的,在團裏學習,聽說你們失蹤了,可又不能回來尋找你,我的嗓子都急啞了,現在還沒好呢!”
“是——嗎?”韋滬生的嗓子確實有點嘶啞。可這能證明是因為不能去尋找她,而著急上火才嘶啞的嗎?她絕對不能相信,也無法叫人相信。他真的那麼著急上火,會這樣平穩地坐在食堂的小屋裏吃著午飯嗎?
肯定不會!
如果一個女人真的在一個男人的心中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他可以為她豁出去一切,不要說少吃幾頓飯呀,可能連生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能因此就說,韋滬生對自己一直不好,而恰恰相反,他一直對自己很好。可在他和她之間相比較,他更愛的還是自己,而不是她!
“真的,準備吃完飯,就趕緊讓車送我上山。”韋滬生見蔡芸麗一直不相信自己的話,極力在為自己辯解。可她怎麼沒有聽開車的楊育說起這事呢?
撒謊,他肯定是在撒謊!
她冷冷地一笑說:“要是等到你去山上尋找,我即使不被狼吃掉,也得餓死在山上了。”“我怎麼說,你才能相信呢?”韋滬生站起來,想拉她坐到一起。
她又一次躲開了,背過臉去:“……還用再說嗎?”
她不想再理睬他了,可那不爭氣的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地流下來,滾落到她的臉頰上。她可不想讓這樣的男人看見自己的眼淚,趕緊朝屋外走去。
“芸麗,芸麗!”韋滬生緊隨在她的身後,從裏麵追出來。
蔡芸麗還是沒有搭理他,隨手推開那扇緊閉著的大門,來到了外麵。外麵天氣晴好,畢竟是春天了,早春那明媚的陽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站在食堂外麵的台階上,看到有好幾個人正簇擁著王建荒和劉禮京朝這邊走過來。
他們是老連長和楊育等幾個人,還有楊育找來的食堂炊事員。她趕緊走下台階,一瘸一拐地快步朝著那些人迎了過去,隻把剛從食堂裏追出來的韋滬生留在了台階上。
韋滬生也覺察到了自己這種尷尬的境地,再無法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了。他困惑地眨著眼睛,隨後趕緊拉開了身後的大門,一閃身鑽了進去……
責任編輯 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