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荒野的女知青(2 / 3)

“是不是狼啊?”蔡芸麗還是有點放心不下,又問王建荒。

“不是。”

又過了好一會兒,從更遠的地方又隱約傳來了一聲狼嗥。那聲音很輕很輕,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那瘮人的吼叫聲。可能是到春天了,隻是從這附近過路的狼吧,或許它在尋找異性同伴呢?王建荒這才徹底放心了。當他放下緊握在手裏的大斧子時,才發現由於剛才太緊張了,手心裏出的汗把大斧柄都握濕了。他在附近找回來幾根木頭,朝火堆裏添了幾根,才坐下說:“沒事,真沒事了。你趕緊睡一會兒。”

蔡芸麗側著耳朵仔細地聽了聽,森林裏確實沒有一點動靜,這才重新鑽進被裏躺好了,經過剛才那麼一番鬧騰,覺得腳一跳一跳地疼得更厲害了,更不可能睡著了。王建荒也是又困又乏,可他不敢躺下。這會兒隻要他一倒下,立刻就能睡過去。

周圍闃然無聲,多半個月亮從東方的地平線下慢慢地升起來,很快跳到了樹梢高,斜掛在那裏。如水樣的皎潔月光,立刻在森林裏漫延開了,把黑色的森林變得一片朦朧。可是,再朝遠處看,那高低不平的凹地後麵,他們將要去的方向仍舊是一望無際黑漆漆的森林,看不到盡頭。

“喂,你聽我說。”她在那裏躺了一會兒,又小聲地說。

王建荒回過頭來:“怎麼,你還沒睡呢?”

“你睡一會兒吧,我起來值夜。”她說著,想要往起爬。

“別動。你好好躺著,腳都磨破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

“睡吧……你別問了……”

她靜靜地躺在那裏,看著那個坐在火堆旁的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臉好像有點紅了,也可能是火烤的吧?

第二天,他們吃過早飯就上路了。

走下那片長滿柞樹的小山坡,他們一直在沼澤地裏的荒草甸中穿行。這片草甸子實在太遠了,三個人在裏麵走了整整一天,也沒有走出這片大草甸子。夜色漸臨後,他們隻好露宿在這片荒草甸子裏。

怕在草地裏跑了荒,他們也沒敢生火燒烤食物,隻啃了點凍饅頭就躺下了。沒有樹林的遮擋,草甸子裏的風很大。為了取暖,三個人隻好擠在一個大草堆裏,蔡芸麗躺在兩個男人的中間,身上蓋著棉被,而那兩個人則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他們隻能往身上蓋了些茅草,整個人全鑽在了草裏。昨天夜裏,王建荒幾乎一點也沒睡,白天又走了一天的路,又困又乏,躺下不大一會兒就睡著了。他是半夜裏被凍醒的。睜開眼睛,天還沒亮,頭頂上那寶石般深藍色的夜空中,有許多星星不停地眨著眼睛,顯得十分神秘而又深邃,怎麼也無法讓人猜透。他往草裏鑽了鑽,覺得暖和了些,尤其是挨著蔡芸麗的那邊,更覺得有一絲暖意傳過來。

在連隊裏的這些知青中,王建荒最早認識的就是躺在他身邊的蔡芸麗了。頭一次見麵,她不止一次喊過他“大叔”呢,如今想來還覺得有點好笑。

記得那是個初冬的中午,老連長派人找到他,說帶他一起到縣城去接剛分配到他們連隊的上海知青。當時別說連隊了,連團部都沒有客車,去接知青也隻有運貨的汽車。去的時候還好,不但是白天,還可以坐在駕駛室裏。可回來的時候,有男有女的,駕駛室肯定沒他的份兒了。怕深夜坐在敞篷大汽車上冷,他借了頂貂皮帽子,又穿上一件老羊皮襖,和老連長來到縣城。

縣城小火車站的廣場前,到處都是剛下火車的知青,亂哄哄的一片。老連長去聯係接受知青的事宜去了,隻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裏看車的時候,有個長得很秀氣的女知青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問他:“大叔,去十三連坐哪輛車呀?”

他指了指身旁雇來接知青的兩輛汽車說:“這兩輛。”

那個女知青趕緊喊來一些知青,紛紛爬了上去。安頓好了行李和箱子,隨後人也坐好了。等老連長回來時,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而當時那個向他打聽車的女知青,就是這個蔡芸麗。

蔡芸麗長得秀氣,是他們連隊好多男知青的追逐對象,很多男人都給她寫過情書。當然,在那些男生裏麵不可能有他王建荒。

王建荒是本地青年,一直被那些從城裏來的知青們看不起,說他們是土包子,或者土著青年。

他們剩下的幹糧

已經不多了

他們一直在沼澤地的草甸子裏或茫茫的森林中穿行。

第三天的太陽終於又要落山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朝遠處眺望:可是一直望到地平線的盡頭,除了這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草甸子外,再就是生長在沼澤地裏的島狀雜樹林。怎麼也看不見一縷炊煙,也聽不見狗吠聲,更找不到一條可以走回去的路。

第三天的中午時分,他們終於走出了那片茫茫的沼澤地,鑽進一片地勢平緩的森林裏。

四月,北大荒的白天已經漸漸回暖了,朝陽麵的半山坡上,蒸騰著氤氳的水汽,使前麵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仿佛在童話裏。可是,這溫暖的春天並不能使他們高興起來,凹地裏到處都積滿著融化的雪水,腳踩在上麵,“咕唧咕唧”直響。鞋早已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了,腳也凍得有點麻木了。他們一直覺得隻要出了這片林子,可能就會發現道路,可是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除了森林以外,再就是一望無際的長滿了荒草的漂垡甸子。

如今,他們剩下的幹糧已經不多了,頂多還能勉強對付一頓。如果再往前還發現不了人煙,他們就要挨餓了。

臨近傍晚時分,融化的大地又上凍了,灰紅色的天空也隨著暗淡了下來——天快要黑了。“啊——啊——啊——”

劉禮京對著越來越黑的森林裏大聲地呼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聲。王建荒和蔡芸麗也隨著叫喊了幾聲,可他們的叫喊聲在森林和山穀之中沉寂下去。三個人艱難地朝著西南方向繼續走下去,饑餓和疲勞使得他們個個腳步踉蹌,每往前邁出去一步,似乎都得使出來全身的力氣。蔡芸麗勉強趕上走在前麵帶路的王建荒,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他:“咱們能走回去嗎?”

“怎麼不能呢!”他看了她一眼,“當年紅軍長征時,當時那些戰士們的年齡,可能還沒有咱們現在大呢!他們能兩腳走了兩萬五千裏,咱們也就兩百五十裏吧,有什麼走不到的呢?咱們一定能從這裏走出去!”

“對!隻要下定決心,咱們肯定能從這裏走出去!”劉禮京也說。

從下鄉到現在,蔡芸麗已經在北大荒整整生活了四年。可是,她從來沒有注意到北大荒四月的雪會是這樣的千變萬化——早晨的時候,它們像鵝毛一樣鬆軟;中午,又像黃泥一樣又黏又沉;而到了晚上,又硬得像嚴冬的凍土地,每一腳踩上去都會鏗然有聲。

她一瘸一拐地走著,盡量不去想別的事情,隻想著朝前趕路。可是她每朝前邁一步,都會引起難以忍受的疼痛。而她隻要一閉上眼睛,也就感覺不出來究竟是雪的鬆軟,還是凍土的堅硬了。對她這雙腳來說,橫豎都是一樣,雙腳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了。她拖著麻木的雙腿,隻是機械地朝前走著,不停地朝前邁著步子。

腦子裏突然忽悠了一下,頓時變得一片空白,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了,隨著她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她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享受著這夢一般輕鬆的寧靜。當兩個男人來到她身邊,想把她扶起來時,她低聲嘟囔了一句:“別動我,讓我再躺一會兒吧!”

兩個男人當時真的都嚇壞了,以為她摔壞了,也不敢上去扶她了,隻是可憐而又無奈地站在那裏,看著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的蔡芸麗。

她又在那裏躺了好一會兒,等到緩過勁兒來,才自己慢慢爬起來。這時候,她才嚇了一跳,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肯定是被什麼東西劃破了。見蔡芸麗坐了起來,劉禮京才鬆了口氣,一下子軟軟地坐在一棵大樹下。他摘下了帽子,頭頂像開鍋似的冒著熱氣。蔡芸麗趕緊對他說:“把帽子戴上,別感冒了。”

劉禮京看了蔡芸麗一眼,才不情願地把帽子戴上了說:“每次慧茹也這樣對我說,把帽子戴上,會著涼的!”

柳慧茹是劉禮京的女朋友,住在衛生所旁邊的女生宿舍裏,是一個個頭不太高、整天都嘻嘻哈哈的哈爾濱姑娘,好像她從來就沒有碰到過任何煩心事似的。

蔡芸麗依靠在一棵大樹下麵,掏出小鏡子照了照。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黑而瘦的臉上,有一雙疲倦的眼睛正在望著她,兩片幹裂的嘴唇,暴起了一層翹起來的皮,顴骨處還有幾道細細的擦傷,再也沒有原來那股神氣飛揚的樣子了。再仔細看一看,還好,剛才也隻是一點輕微的擦傷,並無大礙,過幾天就會好的,這才放心了。

她把鏡子放在膝蓋上,不再照了。坐在一邊的王建荒點著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說:“喂,夥計們,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

蔡芸麗搖了搖頭。他看了她一眼,甕聲甕氣地往下說:“等回到連裏,我一定要倒在燒得熱熱的炕上,連著睡上三天三夜,把這幾天缺的覺加倍補償回來。”

“除了好好睡一覺以外,我還得弄點好吃的犒勞犒勞自己。最好是有一隻老母雞,燉得爛爛的,美美地吃上一頓。”劉禮京笑模嗬嗬地說,就好像真的吃上了雞似的,“那時候,我把你們倆也叫上,再加上慧茹,咱們四個人,一隻雞不夠,就買兩隻。到時候,你倆可不能不去呀!”

“當然會去的。要是能買到雞的話,咱們燉一隻,另一隻我做白斬雞,讓你們也嚐嚐咱們上海的白斬雞。”蔡芸麗興奮地說。隨後,她又輕輕地歎了口氣,“就怕連裏買不到雞。”

“買不到,不會去偷。那些老職工家裏都養著雞,晚上到雞架裏抓幾隻,跟抓自己家裏似的。”劉禮京繼續笑嗬嗬地說。

他們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蔡芸麗突然明白了王建荒引起這個話題的意思,是否看他們有點消沉了,借以喚起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鼓舞他們的鬥誌和勇氣,好堅定他們走回連隊去的決心呢?他的這份苦心,不知道劉禮京能不能理解,反正她是明白了。她意味深長地瞥了王建荒一眼,可是他隻顧著和劉禮京說話了,根本沒往她這邊看一眼。

她發現,直到現在她才算是真正地認識王建荒了,而在這之前,她對他說不上討厭,也絕對沒有任何好感。可現在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原來對他們這些在北大荒長大的青年了解得實在是太少了,盡管他們都在一個連隊裏工作和生活,可是她交往的圈子基本上還是那些從城市來的下鄉知識青年,很少和本地青年有交往。如今看來,這些本地青年和那些知青們相比較,少了一些浮躁和狂妄,而多的卻是誠實和堅強。

新一天的清晨來到了。

她剛一睜開眼睛,立刻又眯縫了起來:太陽,那輪紅紅的太陽正在鋪滿朝霞的雪地裏升起來,十分耀眼。早晨晴朗的空氣中,飄浮著一些亮晶晶的雪霰,而身旁的那棵老柞樹,也在晨光中投下了它一天中最初的長長影子。

躺在篝火旁的劉禮京,還在蜷著雙腿睡覺。王建荒已經起來了,正蹲在旁邊的地上用雪擦洗臉。

突然,蔡芸麗發現王建荒警覺了起來,慢慢直起身來往前看,隨後聽見一陣踩在雪地上發出來的“窸窣”的腳步聲。她心裏立刻一驚,趕緊捂住胸口,似乎想把那顆要從胸膛裏跳出來的心摁住。她趕緊順著聲音朝那邊看去,原來不過是一場虛驚:隻見一隻渾身雪白的野兔,蹦蹦跳跳從密林深處朝他們這邊跑過來。

那隻野兔長得特別可愛,渾身雪白的毛,隻有兩隻高高豎起的耳尖是黑的。原來是一隻雪兔。那隻雪兔可能沒有發現他們,也可能它從來沒見過人,還不知道人的可怕,一直往前蹦跳著,終於在一叢苕條旁站住了。它旁若無人地半立在那裏,努動著嘴,啃食一棵苕條樹皮。隻一會兒工夫,它的小嘴裏便填滿了,變得鼓鼓囊囊的,不停地嚅動著。隻見王建荒從火堆旁撿起來一根燒得剩了半截的木頭棒子,貓著腰,輕手躡腳往前走了幾步。那隻野兔似乎還沒意識到危險的臨近,一邊看著王建荒,一邊仍舊咀嚼著嘴裏的樹皮。隻見王建荒猛地直起身,隨手把半截木頭棒子扔了出去。那隻野兔見有東西朝它飛過來,趕緊往前躥了兩步,棒子正好打在它的頭上,它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四條腿胡亂地踢蹬兩下,就不動了。

“打中了!打中了!”蔡芸麗也顧不上腳疼了,一瘸一拐地趕緊跑過去。她撿起那隻剛剛死去的野兔,抱在懷裏,看著王建荒說,“你打得可真準。還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兩下子!”

王建荒“嘿嘿”一笑說:“在北大荒長大的孩子,別的本事不會,可他們從小就練扔石頭打鳥,個頂個都是把好手。”

他們這麼一鬧,把劉禮京也吵醒了。他趕快爬了起來,看見王建荒打中的那隻野兔,欣喜地接過蔡芸麗遞給他的一把小刀,開始剝野兔皮了。這工夫,王建荒也把篝火吹著,又加上了一些柴火,準備一會兒好用來燒烤野兔肉。

她掉進冰冷刺骨

的河水裏

當第一顆星星在暗藍色的天空中閃爍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條小河邊。

小河兩岸的冰還沒有完全解凍,隻有河中間在嘩嘩地流淌著湍急的溪水。王建荒已經到前麵去尋找過河的渡口了,隻有蔡芸麗和劉禮京等在這兒。

蒼茫的暮色中,深沉的河水似乎在他們的腳下低聲絮語。在那急速流淌的拍濺中,蔡芸麗不禁想起他們連隊旁邊的那條清澈的小河。

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她和韋滬生到河邊去洗衣裳。韋滬生的衣裳又厚又硬,一點也搓不動。她先打好肥皂,漚上一會兒,再放在石頭上讓韋滬生站上去踩,浮著泡沫的髒水順流而下,引著一群小魚跟隨在後麵不停地追逐。

那天洗完衣服,天已經黑了下來,他們看看四周無人,脫下外衣,隻穿著內衣內褲蹚進了被太陽曬得溫暖的河水裏。在那裏嬉戲打鬧。這件事至今還曆曆在目,恍如昨天。想到了韋滬生,她不禁啞然失笑,心裏暗暗地想,韋滬生現在幹什麼呢?知道了她失蹤的消息,肯定急壞了,也許正和連隊裏的人們一起四處尋找她呢。

“喂,到這兒來吧!”遠處傳來了王建荒的呼喊聲。

這會兒,王建荒已經站在一棵橫倒在河麵上的大楊樹旁,在那裏等待他們了。那棵倒樹的根在河的這岸,樹梢則躺在小河的那岸,上麵布滿了幹枯的樹枝,像一支巨大的魚刺骨,在暮色中閃著白光。在河水的衝擊下,它不停地抖動著。劉禮京先站到了那根大木頭上,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河對岸。接著,王建荒把皮帶捆的棉被使勁兒一扔,也撇過了河,落在了那岸。

“現在該你過了。慢點走,一定要走穩了!”王建荒攙扶了蔡芸麗一把,讓她站在了那棵倒樹上。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那棵倒在水上的大樹上,本能地看了一眼下麵流淌的河水。那泛著黑色亮光的河水從大樹下流淌而過,不停地“嘩嘩”作響。她趕緊收回了目光,側著身子,扶著張揚的樹杈,從它們中間穿過去,一點點地小心移動著雙腳,慢慢朝著對岸走。突然,隻聽見“哢嚓”一聲,她一腳沒走穩,抓在手裏的那根樹枝也折斷了,隨著她“媽呀”的一聲尖叫,身子連著搖晃了兩下,一下掉進冰冷刺骨的河水裏。

站在岸邊的王建荒見蔡芸麗突然掉進了河裏,緊跑了兩步,一下撲進河水中,手腳連刨帶蹬地來到她的跟前。剛來得及把她抓住,那湍急的河水隨即把他也衝倒了,和蔡芸麗一起被流水朝下遊衝去。

連著嗆了幾口冰冷的河水,蔡芸麗有些蒙了,本能地緊緊抓住王建荒不放,弄得他幾次想站起都沒有成功。王建荒隻好暫時先把她推開,接著回手將她抓住,橫著將嚇得驚慌失措的蔡芸麗抱了起來,蹚著湍急的河水,朝著岸邊一點點走去。

河水並不太深,剛齊到王建荒的腰間。可那水流實在太湍急了,衝得他站立不穩,一勁兒地來回搖晃,嚇得蔡芸麗趕緊閉上了眼睛,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生怕再掉進冰冷刺骨的河水裏。

這條小河本來就不寬,走了幾步,岸邊已經近在咫尺了。可接近岸邊的河冰實在太薄了,根本禁不住人。王建荒隻好趴到冰上,拖著身邊的蔡芸麗,一起朝岸上爬去。在河對岸的劉禮京,一直跟著他們朝下遊跑,見倆人上了岸,急忙跑了過去,幫助王建荒把蔡芸麗拽上河岸。

他們趕緊幫著蔡芸麗脫掉那件濕透的大衣,給她裹上了棉被。這工夫,王建荒也把自己身上水淋淋的棉襖脫了,隻穿著濕透的襯衫和劉禮京一起飛快地跑進樹林中,連砍帶撅,每人抱回來一些幹柴,還有幾張白樺樹皮。

篝火燃燒了起來,越燒越旺,把周圍的樹枝都烤焦了。火苗帶著呼嘯聲,直衝向暗藍色的星空。蔡芸麗躲在棉被裏,脫掉了身上濕透的衣服,一一交給等在一邊的王建荒,看著他把它們一件件掛在篝火旁的樹枝上。王建荒接著問她:“都脫了嗎?得了,現在還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要是凍感冒了,才更糟糕哪!”

“不,剩下的沒濕。”她臉紅了。“隨你便吧。”王建荒不能再勸了。棉被裏也很冷。她把頭和身子都蒙在了棉被裏麵,使勁兒地哈著熱氣,雙手使勁兒地搓著那又腫又涼的雙腿和腳。裏麵終於漸漸暖和起來,可不是她嗬出來的熱氣,而是被篝火烤熱的。她甚至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兒。

她從裏麵探出頭來,篝火的熱浪直撲向她的臉,使她感覺很舒服。

王建荒隻穿著一條濕褲衩,上身披著劉禮京的黃棉襖,蹲在篝火旁,不停地把樹枝扔進火堆裏。“給我一點水喝好嗎?”連她都不清楚,這會兒她怎麼會要喝水?王建荒把火堆上的飯盒取下來,放在雪地上稍微涼了一會兒,才遞給她。水還很熱,她一邊吹著,一邊喝著水,眼睛一直怯怯地瞧著王建荒,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王建荒蹲在她的麵前,那雙光裸著的雙腿,凍得發紫,不停地打著哆嗦。

“你進裏麵來暖和一會兒吧,我已經暖和過來了。”她輕輕地對他說。“可別胡來,你的衣服還沒幹呢!”王建荒不肯。

“那……那就我們兩個都呆在裏麵吧。”她稍微猶豫了一下,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抖動著說,“把內衣遞給我。”

劉禮京趁機也趕緊勸王建荒說:“別不好意思了,都什麼時候了,快到棉被裏去暖和暖和吧,不然你會凍壞的。”

“好吧,就聽你們的吧。”王建荒可能實在承受不住寒冷,他脫下了劉禮京的棉襖,也鑽進了棉被裏。

躺下後,他一直背對著蔡芸麗,身子僵硬而冰涼,穿著濕背心和褲衩的身子,盡量不碰到蔡芸麗。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她感覺到他那冰冷的身子在瑟瑟發抖。她小心地朝他轉過身來,靠近了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不知是他感到了緊張,還是感覺到了溫暖,他慢慢地伸直了身子,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

“喂,怎麼樣了,你暖和過來沒有?”劉禮京走過來,輕聲地問。他閉著眼睛,嘟囔了一句:“好一些了。”

他睡著了,蔡芸麗也覺得放鬆了一些。她覺得他的身子有點熱,摸摸他的前額也有些發燙。不由得心裏一驚,擔心他凍病了。她仔細地聽了聽,他的呼吸越來越平穩了,身子似乎也沒有剛才那麼熱了,這才放下心來。

她這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和男人躺在一個被窩裏,可是她並不覺得十分難為情,覺得本來就應該這樣。即使現在他轉過身來,擁抱住她,可能也不會感到絲毫的害怕或者不好意思。她懷著對他的信賴,把自己的身子緊緊地靠近他,去溫暖著他在睡夢裏還在瑟瑟發抖的身體。即使在劉禮京的麵前,她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好像在這個四月繁星滿天的夜晚裏,隻有她和王建荒兩個人躺在一起似的。

劉禮京又過來了,伏下身子看了看王建荒,輕聲地問她:“他睡了?”她也輕聲回答他說:“是的,他睡了。”

“這個硬漢子,真是個好樣的!”

看著王建荒那張發青的麵孔,蔡芸麗既敬重又有點愛憐,真想大哭一場。隨之一股女性的柔情湧了上來,糾結在她的心裏。她永遠也不會忘了這幾個讓人終生難忘的日日夜夜,更忘不了這樣一個夜晚。她忘不了蹲在篝火旁的劉禮京,更忘不了這個睡在她身邊的男人——王建荒。他以後會永遠地留在她的生活中,留在她的記憶裏。別管什麼時候,隻要看見滿天的星星,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這個男人。

她靜靜地躺著,生怕驚動了熟睡中的王建荒,胳膊壓得麻木了,也不敢動一下。要是昨天要她隻穿著一身內衣躺在一個男人身邊,她是決不可能去接受的。可是現在,她卻覺得很坦然,連她都覺得自己變了,變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她又想起從上海臨回來前的那個晚上,韋滬生一直待在她住的房間裏,不想走。她知道他在想什麼,氣惱地站起來說:“你不走,我走!”

見她真生氣了,韋滬生隻好悄悄溜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可以說,她和韋滬生相愛以後,他們偷偷地擁抱過,也接過吻,可她決不能允許他有進一步的要求。她不是那種隨隨便便、水性楊花的女人。在沒有結婚以前,決不可能和自己的未婚夫有那種關係。當然,她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把發生在這條小河邊的事告訴韋滬生,這是她心裏一個永遠的秘密。別說韋滬生不能理解這件事,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理解的,有哪一個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朋友隻穿著內衣和另外一個男人躺在一起呢?

突然,王建荒轉過身來了,把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頓時緊張極了,連口大氣都不敢喘,一直緊張地看著他。然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仍在呼呼地睡覺。她和他相距如此之近,幾乎臉挨著臉,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呼吸。借著篝火的光亮,也能看清楚他臉上的一切:他的雙目緊閉著,眼角有幾道淺淺的魚尾紋;兩眉之間有一道深深的皺紋,顴骨凍得發黑;雙唇緊緊閉攏,隻有鼻翼在輕輕扇動著。她一動不動,屏住了呼吸,仔細地打量著這個睡在她身邊的男人,好像頭一次認識他似的。

他們就這樣躺著,靜靜地躺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她也睡著了。

突然聽到遠處

傳來一聲槍響

天剛拂曉,她從被子裏鑽了出來。

臨起來前,她看了一眼睡在身邊的王建荒。他一直睡得很香,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她冷得趕緊縮起了肩膀,走到昨晚熊熊燃燒的篝火旁。那堆快要燃盡的火,仍在冒著縷縷淡藍色的煙,徐徐地升騰著,繚繞在樹林間……

昨天傍晚時,他們渡過的那條小河可能又封凍了,一點也聽不見那淙淙的流水聲。躺在篝火旁的劉禮京可能睡冷了,他蜷著腿,身子弓成了一團。蔡芸麗先把自己的大衣蓋在他的身上,隨後從樹枝上拿下烘幹了的棉衣和棉褲,悄悄穿上,隨後吹著了篝火,又添了幾根木頭,這才拿過來皮鞋。

被水泡過的牛皮鞋硬邦邦的,往腳上穿的時候,疼得她直吸冷氣。

穿戴完了,用雪洗過臉,她才在篝火旁坐下,把裝滿了雪的飯盒放到火堆上,解開裝幹糧的布包,裏麵還剩下最後兩個饅頭了。她從裏麵拿出來一個,烤在火堆旁,想了想,又用斧子剁了一半放了回去。以後的路不知道還有多遠呢,要是沒了吃的東西,可絕對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他們一個都走不回去!

天終於亮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仍留在地平線下麵。可即將升起來的太陽,已經把整個東方燒得一片通紅。她掏出來小鏡子,照了照,用手攏著梳著頭發,想該把男人們叫醒了。

還沒等她把男人喊醒,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

她趕緊站了起來,朝著槍聲的方向瞭望。隨即又是兩聲槍響,拖著長長的回聲,在山穀間來回地碰撞。那槍聲很遠,是從南麵那片山岡後麵傳過來的。

“王建荒!王建荒!”她大叫著跑到他跟前,使勁兒地搖晃他的肩膀,“那邊,那邊有人打槍!”王建荒醒了,立刻從被窩裏跳出來:“哪兒打槍?”

“那邊,在那邊。”她指著說。

劉禮京也被喊醒了,他揉著眼睛問蔡芸麗:“怎麼了?”“那邊,那邊有人打槍!”她仍舊很激動。

王建荒把雙手攏在了嘴邊,成了喇叭筒狀,朝著傳來槍聲的方向大聲喊叫起來:“嗬——嗬——嗬——”

他的叫喊聲,碰在了小河對麵的峭壁上,又返了回來:“嗬——嗬——嗬——”

“喂,喂——喂——”蔡芸麗也跟著喊起來,得到的同樣是那邊山間傳過來的尖細回聲。可他們的喊叫聲,很快淹沒在了早晨嗚咽的林濤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