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失荒野的女知青(1 / 3)

迷失荒野的女知青

知青往事

作者:陳彥斌

拖拉機都陷在了

冰河裏

“哢嚓”一聲,正在歡唱的馬達聲突然憋住了,戛然而止。

王建荒立刻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妙。剛想探起身來,朝外看個明白,可還沒等到他直起身子,隨後忽悠了一下,他的腦袋撞在旁邊車門上,接著便覺得車身歪斜了,陷進了冰窟窿裏。緊跟著那隻裝滿了木頭的大爬犁又從後麵撞上來,隻聽見“咣當”一聲,拖拉機被死死地卡在了塌陷的冰河裏,一股清澈的河水隨後漫進了駕駛室。

王建荒本能地抓住門把手,用力將車門拉開,一個箭步跳到駕駛室外麵,隨手把坐在三個人中間、早已嚇得不知所措的女衛生員蔡芸麗從裏麵拽了出來。這工夫,拖拉機手劉禮京也從另外一麵跳出了拖拉機。三個人都被這場突然降臨的厄運嚇蒙了,不知所措地看著那台悄無聲息斜楞著膀子、側歪在冰窟窿裏的拖拉機。蔡芸麗帶著哭腔問她身邊的兩個男人:“怎麼辦?你們說呀,咱們到底該怎麼辦呀?”

兩個男人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麻木了似的站在拖拉機旁,隻是悶著頭抽煙,誰也不吭聲。天空中仍舊漫天飛舞著雪花,三個人的身上很快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劉禮京昨天夜裏才駕駛著“東方紅—54”拖拉機開進林子裏,準備往生產隊運最後一爬犁木頭。進到林子裏不久,留著小胡子的上海知青楊育也開著“千裏馬—28”膠輪拖拉機到了伐木點。他是來接那些在林子裏伐了一冬木頭的撤點人員的。見兩輛拖拉機前後腳趕到林子裏,那些已經在林子裏呆了兩三個月的伐木人,想連夜趕緊裝好爬犁,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可畢竟已經是春天了,荒野裏的積雪也開始融化了,去年冬天伐木時留下來的樹樁子高高地露出了地麵。在林子裏指揮伐木的老連長怕走夜路不安全,萬一拖拉機的油底殼被樹樁子撞漏了,麻煩就大了。連長讓劉禮京和膠輪拖拉機的駕駛員楊育在林子裏好賴對付上一晚上,等到天亮後再和那些伐木人裝車,然後一起撤離。裝車的時候,天空中就是濃雲密布,陰沉沉的。小胡子楊育駕駛著膠輪拖拉機離開林子後,劉禮京隨後也開車上路了。出了那片伐木的林子沒多遠,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就紛飛地飄落了下來,把去年冬天拖拉機運木頭碾壓出的路遮蓋得嚴嚴實實,一點也看不清楚前麵的轍痕。不僅如此,甚至連前麵膠輪拖拉機碾壓出來的輪印也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遮蓋住了,再加上漫天飛舞的大雪,他們一時更辨不清東南西北。

四月的北大荒,正是融雪季節。那些剛從消融的積雪裏露出頭來的塔頭墩子,像一群披頭散發的黃毛丫頭,一個挨著一個立在漂垡甸子裏。而這場正在飄落的大雪,又給她們戴上了一頂頂的小白帽,模樣顯得特別滑稽可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拖拉機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駛進了這片漂垡甸子裏,碾壓在一個接著一個的塔頭墩子上,像扛不住風浪的小船,航行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不停地上下顛簸。蔡芸麗被搖晃得直惡心,不覺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趕緊從兜裏摸出幾顆在林子裏采摘的幹山丁子,放進嘴裏一顆,一邊嚼著,一邊問開車的劉禮京:“你要不要兩顆?”

劉禮京搖了搖頭說:“不要。忍一會兒吧,馬上就出這片塔頭甸子了。”

說著,他踩住了離合器,把操縱杆幾乎摟進懷裏。正在朝前行駛的拖拉機猛地掉轉了方向,朝著塔頭甸子外麵開去。

早晨撤點時,老連長本來安排蔡芸麗坐那輛拉帳篷的膠輪拖拉機的駕駛室。可是,還沒等她上車,有人在裝車時不小心把手指頭碰破了,她隻好去給那人包紮傷口。等她處理完了那人的傷口回來,膠輪拖拉機的駕駛室已經坐上了兩個在林子裏做飯的胖姑娘。沒辦法,老連長隻好讓她坐劉禮京的拖拉機,和統計員王建荒一起回連隊。可能他們正是為了躲開那片塔頭甸子,才離開了原來的路,來到這條從來沒有見過的冰河前。

正在融化的雪水在塔頭甸子裏悄悄滲到了雪下,彙聚成一條條小溪,從正在融化的積雪下麵無聲地流進河床裏,給灰白的冰河鑲上了一道土黃色的邊沿兒。停好了拖拉機後,兩個男青年從裏麵鑽出來,踩著鏈軌大概辨別了一下方向——他們必須越過這條冰凍的河流,然後爬上對岸,才可能尋找到返回連隊的道路。

劉禮京鑽進了駕駛室,王建荒從大爬犁上拿下來一根撬棍,來到冰河邊上,探了探汪在冰河上的水——水的下麵還是堅硬的冰。河冰暫時還沒有解凍,上麵的浮水不過是從塔頭甸子裏流下來的融化雪水。他這才徹底放心了,指揮著拖拉機離拉歪斜地駛下了河堤。

拖拉機的履帶敲打在河冰上,發出“咯啦咯啦”的響聲,偶爾還夾雜著“哢嚓”的冰裂聲。拖拉機一步也不敢停,揚起冰冷的水霧,一氣碾過了冰河,爬上河中間的那座小荒島。

臨下島前,他們已經觀察好了地形:小島的對岸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在那座山崖旁邊有一段平緩的河岸。一條被荒草淹沒的小路,從那兒蜿蜒地爬上河堤,然後躲藏到了一叢生長在河邊的柳毛子後麵。他們隻能沿著那條小路上了河堤,然後再尋找回去的路。

拖拉機小心翼翼地從小荒島駛下來,碾過被雪水泡得泥濘的河灘,重新在平坦的冰河上奔馳起來。眼看拖拉機就要駛過河心了,再有那麼兩三分鍾就能爬上對岸的河灘了。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了巨大的冰裂聲,隨後是金屬的撞擊聲,正在歡唱的馬達尖厲地怪叫了一聲,突然憋住了。

周圍是一片寂靜……

兩個男人圍繞著機車轉了一圈,拖拉機幾乎都陷在了冰河裏,要是沒有後麵裝滿木頭的大爬犁把拖拉機死死頂住,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兩個年輕人隻是默默地吸著煙,誰也不吭聲。蔡芸麗看著兩個男人的樣子,也覺出了他們處境的不妙。本來,他們今晚就能回到連隊,她也可以看見自己的男朋友韋滬生了。誰知道命運卻把他們拋在了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她感到一股從沒有過的孤獨和無望,背過臉去,輕輕地抽泣著,肩膀一聳一聳的。

“哭什麼呀?誰也不是故意的!”王建荒有點不耐煩了。

這些從城裏來的女知青就是嬌氣,動不動就哭鼻子。他斜睨了蔡芸麗一眼,轉身找了根棍子,插進冰窟窿裏,朝水下探了探,想試一試這裏的河水到底有多深。可是,他把那根一人多高的棍子都插進了河水裏,仍然沒有探到河底!而這裏隻有他們三個人,要想把拖拉機從冰河弄上來,絕對沒有那個可能了。現在他們隻能趕緊走回到連隊,再讓連長派一台拖拉機開到這裏,從後麵把陷進冰窟窿的機車拖上來。

可是,可是如今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這裏距離他們連隊有多遠呢?他們誰也說不清楚了。

天上的太陽開始西斜了,他們還是早晨起來的時候吃的飯,這會兒都覺得餓了。他們在河岸邊撿了些幹柴,點起了一堆篝火,讓蔡芸麗坐在火堆旁的一根大木頭上烤著火,兩個男人再次返回到陷在冰河裏的拖拉機旁,爬上後麵的大木頭爬犁,翻著炊事班今早裝在上麵的那些鍋碗瓢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吃的東西。

兩個男人走後,蔡芸麗把鞋脫下來,放在火邊烤。她被王建荒從駕駛室裏拉出來時,一隻腳踩進河水裏,穿在腳上的牛皮鞋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想把濕了的棉皮鞋烤幹。天實在是太冷了,前麵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可是身後仍舊冰涼,寒冷的北風直往棉大衣裏麵鑽。

那兩個男人在大木頭爬犁上翻了一氣,終於回來了。他們不僅帶回來了十幾個大饅頭,還有兩塊鹹蘿卜疙瘩。他們從包布裏拿出兩個大饅頭,放在火堆旁烤上。蔡芸麗忍不住又問:“下麵,咱們該怎麼辦呀?”

兩個男人還是誰也沒有回答她的問話——也可能他們都沒有聽見吧?

風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西北風裹著雪麵子順著河道往東奔馳著,發出一陣陣淒厲的吼叫聲。河岸邊的柳樹在不停地搖擺著,河岸上的樹林裏響起了陣陣澎湃的林濤聲。劉禮京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是呀,怎麼辦,咱們究竟該怎麼辦呢?”

“走!”王建荒扔下手裏的煙頭,用腳把它碾進雪裏,“咱們不能總在這兒等著,趕緊吃點東西,馬上走!”

“走?……往哪兒走呀?”劉禮京反倒疑惑起來。

“回連隊呀!”

“根本不可能!你知道這裏離連隊究竟有多遠嗎?少說也有三百多裏地,咱們還帶著一個女生,可能走回去嗎?”

“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難道一直在這兒等?”王建荒看著劉禮京問。

“對。要我說,咱們就在這兒等,一直等到連裏來人找到咱們!”劉禮京說。

“要走,你們走吧,我是走不動了。”蔡芸麗支持劉禮京說。

“咱們現在走錯路了,即使連裏派人來找,也絕不可能找到這個鬼地方,還等什麼呢?你們實在不想走,就坐在這兒等吧,我一個人走!”王建荒有點氣憤地說。

“那……”見王建荒一直堅持要走,劉禮京也隻好同意地說,“那咱們就走吧。”

“你呢?是走,還是留在這裏?”王建荒看著蔡芸麗問。

蔡芸麗沒有搭理王建荒,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火堆旁。

吃完了幹糧,王建荒和劉禮京又爬到木爬犁上,看看還有什麼該帶的東西。臨去找東西前,蔡芸麗對兩個男人說:“別忘了,把我的藥箱拎來。”

蔡芸麗穿上了烘幹的襪子,可是她那雙牛皮鞋被火烤幹後,硬得簡直像一張鐵皮,勉強才把腳穿在裏麵。兩個年輕男人不光拿回來蔡芸麗的藥箱,還找來一床用皮帶捆著的被子,一個鋁飯盒和一把大斧子——在林子裏不知道要走上幾天呢,沒個防身的家夥可不行!

她拄著棍子

徑直朝前走去

上了河堤,他們才發現這裏並沒有通往外界的路,隻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莽莽森林。

在這片茫茫的森林裏,隨處可見撲倒在地的朽枝枯樹,橫七豎八地攔在前麵的路上。漫崗上生長著柞樹和楊樹,而在那潮濕窪地裏隻有亭亭玉立的白樺樹。靠近林邊的灌木叢裏,那些還沒有化盡的雪地上,布滿了野兔、狐狸、野豬和麅子等野獸經過時留下的蹤跡。每跨過一棵橫在他們前進路上的倒樹時,王建荒都會停下來,把手伸給走在他後麵的蔡芸麗,想幫她一把。可是蔡芸麗卻裝作沒看見一樣,隻是倔強地朝前走,竭力跟上走在前麵的兩個男人。

王建荒這個人很有特點,盡管他隻是個本地青年,可他身上總有著一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傲氣,一直有點瞧不上他們這些從大城市來的知青們,嫌他們太嬌氣。蔡芸麗心裏暗暗地想,你憑什麼瞧不起我呀?一定做出個樣子給他看看!

記得她剛來到北大荒落戶時,她在連隊的豬號放豬。而她從上海出來時所帶的褲子都是那些瘦腿褲,露出半截腳脖子,成群的蚊子一個勁兒地往上叮,咬了一圈兒紅包。為了防蚊蟲叮咬,她在褲腿下麵接了一圈布,使褲腿成了兩種顏色。看著她穿著那奇形怪狀的褲子,每次趕著豬群從機務排旁邊的公路下地時,都會惹得那些男青年們瞎起哄。而那裏麵叫喚得最歡的,就是這個王建荒。等她當上了連隊的衛生員後,一次給王建荒打針時,她把一針管子藥水很快地推進他屁股上的肌肉裏,狠狠地報複了他一次,疼得他好幾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見蔡芸麗不理睬自己,王建荒又加快了腳步,那雙黑色的棉膠皮靰鞡在她的眼前不停地來回閃動著。他的步子邁得很大,頻率也快,戴在頭頂上的皮帽子,這工夫已推到後腦勺上去了,黑棉襖的扣子也解開了,從後麵看像是一對黑色的烏鴉翅膀,不停地來回扇乎。

蔡芸麗一直緊跟在王建荒的後麵,本來就走得很吃力,咬緊牙才勉強跟得上。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她一腳踩在一棵倒樹上,腳下一滑,立刻摔倒了。王建荒再次從前麵伸過手來,想拉她一把,可是她仍舊沒有搭理王建荒,賭氣地從地上爬起來,繞開他繼續朝前走去。

他們的行走路線一直向西,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

這時天色已近傍晚,密林深處飄動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楊樹、椴樹和柞樹的葉子幾乎全落光了,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落葉,踩上去暄乎乎的,立刻透上來一層水。那些濕漉漉的腳印,清晰地留在了他們的身後,漸行漸遠了。

走在最前麵的王建荒,一腳沒踩好,陷進樹葉下的水坑裏,一股冰冷的水立刻灌了進去。他趕緊拔出腳來,走到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前,掄起大斧子,給每個人砍了一根樹枝。三個人每人手裏都拄著一根棍子,探尋著樹葉下麵堅硬的土地。

突然,走在前麵的王建荒站住了。他屏息不動,在側耳傾聽著什麼。遠處,在很遠的地方似乎有馬達聲隱隱約約傳來。聽那聲音,不像是拖拉機或汽車,而像是架飛機。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也越來越近了。他們誰也沒有吭聲,靜靜地站在那片茂密的樹林子裏,仔細諦聽。

那隆隆的馬達聲已經到了他們的頭頂,真是一架飛機,是一架直升機!

它飛得很低,幾乎緊貼著樹梢從北麵飛了過來。這是一架蘇聯的巡邏直升機,機身上的標誌看得十分清楚。嚇得三個人趕緊分頭躲藏在大樹下,一動不敢動——隻是一場虛驚,那架蘇聯巡邏直升飛機從他們頭頂上飛了過去,在前麵繞了一大圈,掉過頭來,又朝北麵紮了下去。看看漸漸遠去了的直升飛機,王建荒朝身後的兩個人大聲說:“咱們趕緊離開這裏!”

說完,他邁開大步朝前走去,把其他兩個人遠遠地落在了後麵。

離開剛才看見直升飛機的地方已經挺遠了,王建荒這才倚在一棵老柞樹下,用帽子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等著後麵的兩個人上來。

“抽支煙,歇一會兒吧。”王建荒看著劉禮京上來了,對他說著,臉上的肌肉也隨著抽動了一下。劉禮京邁著一雙短腿,氣喘籲籲地問:“咱們走出去有二十多裏地了吧?”

“頂多十裏地。”王建荒說著,看了有些走不動的蔡芸麗一眼,“你就坐在那個樹墩上,也歇一會兒吧!”

蔡芸麗在那棵樹墩上坐下,閉上了眼睛。才走了十多裏地,可她的兩條腿已經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了。她瞟了一眼坐在對麵的王建荒,心裏充滿著怨恨。這個本地青年是老一輩墾荒人的後代,連起的名字都土得直掉渣,叫什麼王建荒,真可笑!也難怪連隊裏的那些知青們都瞧不起他們,管他們叫“本地青”或“坐地炮”,並且還譏諷這些從小就來到了這個偏遠農場的青年說,他們可能連火車究竟是什麼模樣都沒見過!

哼,像他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本地青”、這些土生土長的青年能有多大的出息呢?不過就是比他們這些從城市來的知青們能多吃點苦,多遭點罪唄!跟她的男朋友韋滬生根本無法相比,絕對不在一個檔次上!她坐在那裏,回想起去年回上海探親時,臨返回北大荒的那天晚上,她住在韋滬生家裏的事。

韋滬生家裏的條件很好,那天晚上她獨自住在一個房間裏。那個房間裏不僅有大沙發、大櫥櫃,還有茶幾和一張寬敞的大床。韋滬生當天晚上一直待在她的房間裏不想走,一心想要得到她,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了出去。想到韋滬生當時的那副饞相,她禁不住抿著嘴輕輕地笑了……咳,一切都恍如昨天,可現在他們卻不得不一步一步地朝著不知究竟在何處的連隊走去。可他們的連隊究竟在哪兒呢?

這個問題別說她弄不清楚,那兩個男人也不知道啊!

穿在腳上的黑皮鞋,這會兒已經造得不像樣子。她有些惋惜地擦掉濺在上麵的泥點,把腿伸直,可憐地看著那雙黑色的牛皮鞋。

這雙牛皮鞋是他們臨離開上海時韋滬生的母親送給她的,一直都沒舍得怎麼穿。她當時也不清楚,為什麼要把它帶進林子裏,而且這次在回連隊時又穿在了腳上?原本,她穿上這樣一雙好看的棉皮鞋,也是為了給韋滬生看的,現在可倒好,要是這副狼狽相給他看見了,不知他該有多麼驚訝、多麼心疼呢!

聽昨天進林子的人說,韋滬生已經到團部去參加後備幹部學習班了。等他十幾天後學習完,從團部回來就是他們連的副指導員了。知青在他們團當上連隊領導的還真不太多呢,而他們營就更少了。對他的進步,蔡芸麗當然比任何人都要關心。咳,韋滬生要是聽到她失蹤的消息,不知道該有多麼著急呢,肯定不會安心地坐在那裏學習了,馬上得從團部趕回連隊去,和人們一起四處尋找她。

王建荒一邊抽著煙,一邊注視著蔡芸麗。她發覺了他的眼神,可一直沒有吭聲,繼續想著自己的心事。王建荒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後把裝饅頭的包袱往肩頭上甩了甩,拿起放在一邊的棍子,又繼續往前趕路了。

天色已臨近了黃昏,廣袤樹林中的三個人仍舊在踟躕地穿行著。

王建荒爬上一麵陡坡的時候,回頭看了看後麵的蔡芸麗:她的臉色蒼白,透著疲憊,眼眶也有些發青。隻有那雙眼睛不肯屈服,在濕潤的睫毛後閃著倔強的光。

她拄著樹棍,拖著濕透了的皮鞋吃力地行走著,直到被一棵樹根絆了一下,像口袋似的倒在地上。他上前把她扶了起來,坐在了一棵枯樹上。劉禮京在旁邊點起了一堆篝火,又扔上了一些幹柴。篝火熊熊燃燒起來,火舌直衝向天空,發出了陣陣“畢畢剝剝”的炸裂聲。

王建荒從布包袱裏拿出兩個饅頭,放在火炭上烤著,隨後又拿著飯盒到旁邊盛滿了雪,摁結實才放在兩根稍微粗一點的木頭上。

在火堆旁烤熱了,蔡芸麗脫下了大衣,掛在旁邊的樹杈上,把兩個外麵燒烤得焦黃的饅頭從火堆上拿下來,拍打掉沾在上麵的灰燼,來回倒換著手,從中間掰開,自己留下一小半,剩下的大半給兩個男人分了。她又拿了塊鹹蘿卜,用小刀切成三塊,開始就著鹹菜吃著烤得焦黃噴香的饅頭。這兩個男人的飯量可真大呀,他們吃完了那多半個饅頭後,又把另外一個饅頭也分著吃掉了。

吃飯時,飯盒裏的雪水也快要燒開了,先是在裏麵“吱吱”響了一陣,接著看見落進水裏的一小塊樹葉和灰燼打起了轉轉,隨後開始沸騰了。

喝完水,蔡芸麗問王建荒:“咱們不能走錯吧?”

“不會錯的!你看,咱們不是一直在朝西走嗎?”王建荒蠻自信地說。

她看了一眼王建荒手指的方向:雪後初晴的西邊天邊,懸掛著一輪即將沉落到地平線的太陽。他坐在那裏又休息一會兒,蔡芸麗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向林間的一塊凹地走去。兩個男人誰也沒動地方,各自點著一支香煙,坐在快要燃盡的火堆旁,一邊吸著煙,一邊等待她回來。

蔡芸麗拉住一根小樹條,慢慢下到凹地的深溝裏。

下麵巉岩陡峭,一片昏暗。這條被夏天的山水衝刷出來的山澗旁,一塊裸露的岩石下懸掛著幾根長長的冰溜子,正朝下滴著水珠,叮咚作響。再往下看,雪水彙集而成的一條小溪,順著深溝向地勢更加低窪的南麵歡快地流淌著,淙淙有聲。

她在一棵倒伏在地的枯樹上坐下,脫下了牛皮鞋——裏麵早已經濕透了,冰涼冰涼的。她脫下了襪子,發現腳上有幾處已磨出了血,隱隱作痛。她抓一把雪敷在上麵,冰冷的雪使疼痛稍微減輕了一些,但是血水還是在往外滲。她從隨身帶來的藥箱裏找出來一卷繃帶,把腳踝纏緊,雪白的繃帶立刻洇出紅紅的血印——可是,她這樣一包紮,鞋就穿不上了。

她勉強穿上了一隻鞋,站起身來,試著走了兩步,立即又蹲了下去,輕輕地叫了一聲,接著撲倒在那棵枯樹上,輕輕地哭泣著。在這個霧氣蒙蒙的山澗裏,在這片周圍長滿了黑黢黢的柞樹林之中,她顯得是那樣的瘦小,那樣的軟弱無力。

她輕輕地抽泣著,不停地抹著眼淚,並沒有發現站在溝沿上一棵大樹後麵的王建荒。他躲在那棵大樹的後麵,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原來,王建荒見蔡芸麗出去半天還沒回來,怕她出什麼意外,便過來想迎迎她。當他走到山澗邊,一眼看見她正在自己包紮腳,就沒有過去。他憐憫地瞅著那個置身在雪地裏孤獨而瘦弱的女人身影,既不能過去,也不能走開,隻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蔡芸麗用衣袖子擦掉了掛在臉頰上的眼淚,把纏裹好的繃帶解開,撕斷,隻把一半繃帶重新纏在腳上,試著穿上了皮鞋,這才站了起來,搖晃了一下身子,咬緊了嘴唇,在雪地裏試著走了幾步。隨後,她從兜裏掏出小鏡子照了照,把一綹散在外麵的頭發塞進了白色的三角頭巾裏,這才朝坡上走去。

王建荒慌忙閃到那棵樹後,過了一會兒,他才回到篝火旁。蔡芸麗正在火堆旁烤著棉手套,王建荒悄悄地瞥了她一眼,見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如果剛才不是他親眼看見過她的哭泣,真會以為她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呢。

“你幹嗎這樣看我?”她問。

“沒什麼……”他的眼神連忙閃開了,趕緊掩飾說。

她站了起來,戴上了手套,隨手拿起立在一邊的棍子說:“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咱們再接著往回走吧。”

“不走了,實在太累了,咱們今晚就在這兒休息吧。”他可憐地看著她。可是他不會撒謊,一切都顯露在了他的臉上。

“行了,咱們趕緊趕路吧,我不累!”說著,她拄著棍子徑直朝前走去。

鮮血把剛纏上的

紗布洇透了

薄暮時分,他們在濕漉漉的凹地裏發現一塊樹木茂密的高崗地。他們站在崗地的對麵,估計離那裏究竟還有多遠。

這條狹長的窪地一直伸延向陰沉沉的遠方。走過了那片窪地,登上前麵的那片高崗地,王建荒把捆著的棉被放在鋪了樹枝和草的地上,蔡芸麗躺在上麵,覺得渾身的骨頭好像都要散架了,她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男人們再次把篝火生了起來,由於這裏找不到白樺樹,也沒有愛燃燒的白樺樹皮,火一直燒得不旺。兩個男人不停地鼓著腮幫子吹著火苗,又在火堆裏添加了一些細的幹枯樹枝。篝火這才“劈裏啪啦”地燃燒起來了。

“蔡芸麗,你怎麼樣?”王建荒回過頭來問她。

“我這就起來……”她動了一下說。

王建荒趕緊說:“不,咱們今天不走了,就在這兒過夜了。”

蔡芸麗這才脫掉了棉皮鞋,把大衣蓋在身上,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生怕碰到腳上的傷。兩個男人一直坐在火堆旁邊,不時地說著什麼。蔡芸麗一邊聽著兩個男人說話,一邊看著篝火撲舔著他們頭頂上的夜空。

“你們不睡一會兒?”她問。

“你先睡吧。”

說完,王建荒又對坐在火堆旁邊的劉禮京說:“在這荒山野嶺裏,什麼野獸可能都有。咱們還是多加點小心吧,千萬不能讓篝火熄滅了。你先睡一會兒,等後半夜再起來替換我,好嗎?”“好吧。”劉禮京答應一聲,隨後躺在火堆旁的一堆幹草堆裏,很快發出了陣陣鼾聲。

森林裏靜悄悄的,不僅聽不到風聲,甚至連融雪的滴答聲也已經停息了,一片寂靜。

王建荒坐在火堆旁邊,不時往火裏放幾根木頭,看著那堆燃燒的篝火。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嗥叫聲。那聲音由低而高,越叫聲音越大,從遙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在這漆黑而寂靜的森林裏,顯得特別陰森而恐怖,特別瘮人,使人不寒而栗。

——狼!

王建荒趕緊抓起放在身邊的大斧子,站了起來,警覺地四處撒眸著。可四周全是漆黑的森林,什麼也看不見。

這把大斧子,是山裏用來打樹杈子的大斧子,當地人都叫它“玻璃斧子”。這種斧子,刃薄而寬,特別鋒利,隻須一下,就能把胳膊粗的樹杈子砍斷。它不僅能用來打樹杈子,還可以用來護身。去年冬天在山裏伐木時的一天,有個人從林子趕回來兩頭二百多斤重的大野豬,硬被他們這些伐木人一頓亂斧子活活砍死了。砍了兩頭野豬後,一直以凍白菜、凍豆腐、凍蘿卜等冷凍係列為主的伐木隊夥食得到了徹底的改善,他們住的棉帳篷裏,半個多月都彌漫著一股烀野豬肉的香味兒。

躺下後,身體一放鬆,蔡芸麗覺得腳疼得更加厲害了,也一直沒睡著。聽到狼嚎,她趕緊坐了起來,有點驚慌地問站在旁邊的王建荒:“是什麼野獸在山裏叫喚呢?”

怕嚇著這個從大城市來的姑娘,王建荒沒敢直接告訴她那是狼的叫聲,故作沒事似的說:“沒事,躺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