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鞋(短篇小說)(2 / 3)

春夏秋冬,老童光著腳板。當年風華正茂,老童挑擔在山路上飛跑。村子與山外隔著高山溪澗,鹽、油、醬、醋,都靠挑夫跋山涉水,擔運過來。老童喉節長突那年,跟隨村人踏上通往外麵的山路,腳上穿了早逝的父親留下的舊草鞋。晨昏更迭,半個月後,老童回來了。守在家門口的母親一看,那雙腳光禿禿的,舊草鞋不知去向。

那以後,老童很少穿鞋。蜿蜒山路,年輕的老童光腳拾級,步履輕捷。年複一年,遠近鄉裏都曉得有個光腳挑夫老童。老童挑擔必經過叫桂福的村子,村子藏在兩座峰巒之間。一條向上山道,山高林密,左右盤旋。抬頭間,一簇鬆枝,朝外伸展,鬆針背後藍天高遠。轉過這棵鬆樹,豁然開朗,桂福出現在眼前。人剛邁出一腳,就有桂花的暗香遊來。老童喜歡在桂福村逗留,桂花樹躲迷藏樣,走著走著,冒出一株來。它們細碎的花朵,真多啊,人數不過來。老童常在村中的廊橋上歇腳,廊橋頭有一株老桂樹,芳香馥鬱。老童放下挑擔,倚在橋欄上,橋下一溪碧水,自在歡暢。有風拂來,有聲滾越,人神清氣爽,已然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年。經一路踩踏,老童的光腳板,迎逢自廊橋板隙升騰而上的水氣,實在愜意。

那桂福村有位女孩叫阿英,那年第一次出遠門挑擔,老童離開家一路跋涉,挑了擔返回到桂福村,已是暮晚。因他第一次出門挑擔,遠遠地落在別人後麵。堂叔伯幾人太陽落山前,就抵達桂福了。老童呢,緊趕慢趕,趕到時,村人們已吃過晚飯。叔伯們各自找到歇腳人家。進入村口,老童疲乏至極,實在不想再走。阿英的家就在村口,阿英在吃晚飯,端了盛米飯的碗在廳堂裏,邊吃邊翻動晾在竹箕裏的白菜幹。灶房裏燃著鬆明火,火光暖暖地照出房門,阿英家人走動的身影,長長短短地落在土牆上。那晚,在灶房裏,阿英端出一隻泡腳木桶,從鐵鍋裏舀出滾燙的山泉水。那隻漾著火光的木桶,放在老童跟前,老童臉刷地紅了。阿英蹲下來,一手握瓢往桶裏添涼水,一手溫婉地在桶中攪動。老童一雙長腳踩進木桶裏,心裏有泉汩動。

第二天一早,老童挑擔啟程,出了桂福,才看見自己的腳板光著,那雙舊草鞋被他忘在阿英家裏。

光陰轉流,老童成了阿英家的常客。那一日,老童挑擔路過桂福,天色已晚,他借宿在阿英家裏。第二天晨起,老童挑著擔子走出老遠,觸撫貨擔時,見布袋裏擱了雙布鞋,鞋底針腳綿密,鞋形廓然大氣。老童找處陰涼,放下擔子,采蒿草擦淨腳板,試著新鞋,穿上,又脫下,脫了,再穿好,穿好了,再脫下。老童光著腳板,那布鞋被他放在擔裏,啟程歸家,跋山涉水。

後來,阿英嫁給老童,洞房花燭,老童取出那雙布鞋。阿英不知老童藏了鞋,又嗔又喜,兩人高興地落下了淚。阿英一手好鞋藝,納的鞋一雙比一雙秀實。老童穿上阿英納的鞋,沒走幾步,就脫下,脫了穿,穿了再脫。阿英沒怪老童,老童依舊帶著阿英做的鞋,一雙光腳板,從山裏走出山外,由山外回到山中。路上,老童還經過桂福村,那些桂樹送來沁人香氣。老童走進阿英的娘家,灶房的火光將他的身影映得長長的,木桶裏滾燙的山泉,多了幾分親近。老童撂下擔子,吃上鬆軟瑩潤的米飯,雙腳從木桶提起,挨上鋪了厚實稻草的床鋪,酣然大睡。

先是母親,再過多年,阿英也離開老童,到另一世。母親過完八十壽辰,那年冬至,躺在床上睡了過去。阿英,七十五歲吧,那日,她在木屋裏納鞋底(老了,她還愛做鞋)。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過午時分,她叫老童:“我有些困,你抱我上床吧。”老童應著,走過去,抱起她來。她睡下,老童替她蓋了被。午後,老童過來喊她,阿英已經走了。老童鼻頭有些酸,睜著眼,眼光模糊了。他摸索著幫阿英穿上壽鞋,那壽鞋是女兒預備的,擱在箱底,新嶄嶄的。

女兒惦記著老童,好幾次要給老童做壽鞋。村子有做壽鞋的習俗,還有棺木,那鞋置於棺中,活著的那人,心便安了。老童沒接納,那雙光腳風風火火地在村子四處走。那一年,村子往山外開個豁口,再往前,公路接了過來。那條蜿蜒石板路,隱入暮靄晨露,倒被人們漸漸淡忘了。

老童不再挑擔,山裏的田等著他。老童的雙腳頂過一副耙犁,春來暑往,那雙腳在田裏騰挪。田地認得它們,它們一到,田水嘩啦,山中的鳥雀,也來趕熱鬧,飛上飛下。老童的秧插得好。那年春天,老童到鄉裏趕集,半路上,有一丘大田,三四人在插秧,手腳利索,水起苗立,過路人不禁駐足喝彩。田中人認得老童,那人有意跟老童比試,高聲喊老童下田去。老童一看日頭尚早,挽挽褲腳,下田了。老童獨站一隅,前後左右看中間,眨眼間,人退秧進,秧禾在水土中寫出一個接一個“田”字,那路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老童在水田邊角直起身,抬眼看,跟他比試的人還在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