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鞋(短篇小說)(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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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蘇詩苗

蘇詩苗 業餘創作小說多年,已在《廣州文藝》、《青春》、《福建文學》等發表小說多篇。

一夜醒來,村子鬧了。不是哪家辦喜喪的鬧,也非婦人吵罵的鬧,其實,這鬧也非鬧,卻有幾分滿的感覺。那些草啊,樹啊,田裏的稻禾,都被感染了,它們有幾分起興;鳥,還有雀,大的鷹(好久沒見過鷹了),也來湊熱鬧,低低高高地,發出一陣陣脆的、喳的、銳的叫聲;繞過村子的溪水,前呼後擁,出了村口,還頻頻回頭……孩子們,他們歡快的身影倒沒見到。他們還在床上做夢,這鬧大概與他們無關,這是大人們的事,大人們的鬧。

老童醒來就晚了會兒,站起穿衣,才看到木窗被他閉得緊緊的。那晨起的光,漏不進來,屋裏的暗就有些深。老童急急地跨過門去,急急地穿過村子,來到村頭。有人遠遠就看到他,卻沒人打招呼。老童老了,左肩右膀別著,走路時,那心裏的急與慢互相牽扯,身子就歪了。有個年輕人意氣跋扈,叫道:“老童,你的鞋讓誰偷去了。”這聲嚷有如突然炸響的炮,站在村頭坪地的人,紛紛朝老童看過來。如炬目光,就落在他的腳上,大腳,黑褐色,光腳板。那腳板又長又窄,好似梭子。這對梭子,於大庭廣眾下,犁了過來,犁得顛顛簸簸的。

老童老了,這村子活著的最老的人。走到近前,老童喘著氣,胸腔裏有拉風箱的響聲。老童挪了幾步,一隻手終於撐在坪地中央的那株老楝上。有風跑過,躁動的苦楝樹葉推推搡搡,難以平靜。那個年輕人不再注意老童的腳,他幹脆坐到坪地,跟他靠得近的幾個人也坐了下去。有人從口袋掏出一副撲克,撲克牌一張張蝴蝶樣在草尖上跳舞,隨之而來的叫嚷和唾沫,旋律樣飛了起來。

這邊打牌,那邊一撥中年人蹲著吐煙圈。還有人,各自站著,跟一尊尊雕塑差不多。老童眼睛花了,坪地上的人,到他眼裏影影綽綽。他盯著某個人看好一會兒,心裏跑出那人名字,沒等對上,那名字又跑沒了。一下子,這裏的人,老童一個也叫不出名字來。老童覺得好久沒見過他們,平日他們都往城裏跑,那些名字也跟著走南闖北。

老童等著有人開口說事,有人把這鬧打了,把事掏出來。這坪地上的人,都等著說事,可沒人說。有個人過來,跟老童說話。老童拿手搓眼,沒搓幾下,一滴濁淚自眼角滑下。睜開眼,老童還是沒看清眼前的人。那人聲音有些沙啞,老童側過耳朵,那人問道:“老童,壽鞋做好了吧。”老童聽清了,他的光腳仿佛也聽明白,不由自主痙攣一下。老童沒言語,雙腳往地裏抻了抻,土裏有沙石,跟他的腳磕磕碰碰。

村頭往上,峰巒起伏,碧翠蔥蘢。有處人形山,伴隨蜿蜒山脈,背靠巍峰,麵朝村子,四麵八方敞豁通達。這兒是塊風水寶地,雲遊居士時常光臨駐足,觀風藏霧落。這人形山中有一片百年風水林,雖有損毀,仍挺拔葳蕤,秀美可觀。林子是村子先祖種下的,今天的子孫常年外出,已無遐顧及。

這個早晨,村人們聊起了人形山。村裏捎出去的口信,讓進城的村人大吃一驚。夜裏,他們做夢,夢相不同,情誌盡亂。夢醒時分,大夥紛紛趕往車站,千裏迢迢地回來了。那個口信他們老早聽聞,隻不過這回千真萬確:土葬取消了,人死後,要進城火化,那骨灰再安到村子公墓裏。

坪地上終於有人開口:“公墓建哪兒呢?”有人接過話頭:“人形山百年林”,“百年林下有方空地啊。”這事似乎不必拿來說,大家心中有數。坪地上的鬧繼續著,打牌、吸煙、閑聊,老童無事可做,他背靠老楝,雙眼渾濁。有人說,第一個住進公墓的人有福啊!一旁的人應和著。老童側耳,好像聽清了那說話聲,又像是什麼也沒聽見。

世上的東西都得有個住所,那居無定所的,就是野鬼遊魂,這老童幼時就聽上輩人說過。那上輩人走了,當年的懵懂少年,已成耄耋老漢。

老童住在那幢舊木屋裏。風風雨雨,木屋始終是老童的忠實庇所。那年,老童上人形山,林木蔭翠,令人心醉。伐荊劈草,百年林經過梳理,愈發疏朗蒼秀。山林邊緣,老童遇見一株雨季遭烈風摧殘而倒的杉木,胸徑足足鬥笠大。老童叫人幫忙將倒杉請回家中。綁了紅布條的杉木,四人架抬著繞過村子。村子人知道,老童要用風水林的倒杉做棺木了。

木屋前搭起棚子,那棵山上下來的杉木,躺在棚裏,形狀安然。棺木匠掄起斧子,斬落聲如裂帛。棺木足足做了一個多月,頭闊尾夾,四塊板木,框出一方容身處,板木沿角刨得“簷飛壁峭”,走近看它,令人心生敬畏。最後一個榫處合上,棺木匠放下斧鑿,一身釋然。幾天後,一番飛紅著黑,那棺木儼然有了生命,靜靜地臥於木屋前。棺木匠走後,老童將棺木移至後廂房。後廂房有扇朝著屋後坡野的門,老童將它打開,陽光裹挾著翠綠紛湧而入,撲打在棺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