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的光腳也博得過山外人的掌聲。那年,老童到鄉裏開大會。十裏八鄉都有代表來,老童光著腳坐在會場裏,會開到一半,有人喊老童上台。那人喊了兩遍,老童才聽清。老童光著腳撲通撲通地上到台前,那人遞給老童一張紅獎狀。老童接過來轉身想走,沒想那人讓場上的人鼓掌,這下老童才聽清,台上的人正說他的光腳。老童低頭看自己的雙腳,那腳上還沾了泥巴。
走親戚,老童也光腳。那年冬日,下了雪,山那邊有親戚做壽。老童挑著禮擔出發了,出村口,老童就脫下阿英讓他穿上的鞋,光腳踩在雪地裏,一路趕到親戚家。那親戚遠遠見老童一雙鞋摞在挑擔上,光腳踏雪而來,有意怠慢。老童卻也隨便,腳踩雪泥上了親戚家廳堂。放好禮擔,徑自坐到屋院裏的烤火堆前,雙腳架上柴禾,泰然愜意。第二日,大雪封路,八方親戚無人敢返,老童收了親戚的回禮,一個人赤腳踩入積雪,逸然而回。
女兒又回來了。
女兒進村時,老童還在村頭的老楝樹下。坪地上,年輕人大聲叫嚷著甩牌。有幾個稍年長的,準備鋤頭、鐵釺,一把鋤頭和鐵釺木柄上紮了兩大圈紅紙,紅得奪目。村人正午要上到百年林下方那塊寶地,縛了紅紙的鋤頭挖下,村裏的公墓就算找到了地方。
村人沒喊老童上山,老童明白自己上不了山,最後一次上山,已過好多年。年輕人終於停下甩牌,有人朝老楝樹下點燃三炷香,一時樹影婆娑,青煙繚繞,一掛鞭炮炸響過後,那撥人相跟著往山上去。一晃,坪地隻有老樹和老童。老童返回時,看見了女兒。女兒穿雙皮鞋,走在村路上,發出“咚咚”聲響。老童見女兒往一丘田裏走,女兒找準一棵稻禾,摘下一蘖。她揣著那管稻莖回到村路,往村頭過來接老童。老童聞見女兒懷裏稻莖的氣息,絲縷青香,十分清淨。老童沒有言語,他知道女兒又想拿它丈量自己的腳板。那雙壽鞋,果真到該做的時候了!老童停下步子,回頭望向人形山,山上有雲蓋著,緲緲幻幻,真真切切。
女兒回來後,進城做生意,打工的三個兒子也回來了。他們商量著給老童做壽,今年秋天,老童八十大壽。
離秋天還遠,兒女們走了,走向山外的世界。熱鬧的木屋,複又靜寂。村裏那些回來商討公墓開址的人,也都走了。村子像個客人來了怕生躲到一旁的小孩,客人走後,孩子出來了,又有了可愛的麵容和活潑的天真。那可愛和天真,老童讀得懂。老童搬了張矮木凳,坐在屋院門前,看著日光緩緩地流過村子,日光流過之後,村子就格外清楚了。老童是知道那個清楚的,那綠綠得快滿盈出來,還有溪水、田畦、坡野、高樹,一切都有了豐盈而滿實的形狀。老童揉了揉眼,目光有些模糊。老童幹脆闔上眼,他明白越過那界模糊,那清楚自然一望鋪開,無遮無攔,廣闊無邊。
秋天說到就到。田裏的稻子收割上來,老童的壽辰就到了。老童仍光著腳下田割稻,他割得慢,一丘田,割上大半天。稻穗搖搖晃晃在他手中捋住,鐮刀躲在稻葉下麵,好一會兒,穀禾才栽了。穀子結得滿,掂在掌心,沉得踏實。布袋張開來,吞了大半袋子,老童弓開兩腿,光腳板吃進土裏,穀擔緩緩起來。兒女們也回來了,他們埋怨父親一大把年紀還下田割稻。兒子說,那幾丘田,巴掌大,送人種算了。女兒端來熱水,欲給老童洗腳。女兒說,父親跟她進城住好了,到城裏去,也有個照應。老童沒說什麼,院子裏曬著剛從田裏割回來的稻穀,金燦燦的。
老童的八十壽辰,給村裏增添了熱鬧。村裏不少人回來給老童祝壽,老童呢,心裏過意不去,見人來了,就說擔待不起。他握著來人的手,好一陣寒暄,真是好久沒這樣的盛情了。來人高興啊,他們見老童穿上鞋了。過去,老童從不穿鞋的,孩子們還為老童不穿鞋煩憂呢。他們問自己的爹媽,爹媽隻好應道,那你要去問老童啊。
生日過後,老童穿著鞋在村裏走。走著走著,老童坐下來,一手脫了鞋,讓腳板透透氣。透好氣了,再穿上鞋接著走。
有一天,老童遇見石頭的爹。老童好久沒見到石頭了。石頭是個調皮的孩子,小時候常常往田裏、河裏扔石子。石頭爹告訴老童,石頭外出打工,兩三年沒回家了。
轉眼就到了冬至。老童坐在村頭的老楝樹下曬太陽,有幾個人從村中走來。老童揉揉粘了眼屎的雙眼,看清是石頭爹他們。石頭爹手中捧著個陶罐子,罐子裏倒豎著一雙鞋,邊上的人扛著鋤頭、鐵釺什麼的。石頭爹他們繞過老楝樹,朝人形山上去。
老童好些日子後才知道,那天他在村頭看到的陶罐裏的鞋,就是石頭穿的。石頭的人呢,永遠回不來了。那時,已春暖花開,村子裏溪水淙淙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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