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側的電梯旁,一扇玻璃窗合不攏了,總閃著一條縫,曉輝哥哥居然爬上去,硬生生從那裏擠了下去。他的毛料西服還留在電梯門口,他這條鮮活的生命卻墜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洞。那個黑洞吞噬了他,從此我再也找不到他。不僅如此,那個黑洞還散發出不斷膨脹的黑色霧靄,把有關曉輝哥哥的一切都包藏掩蓋了起來,也可以說都染成了黑色。我找遍了大街小巷,也因此感受到市民的震驚和種種反應。紛紛揚揚的議論雪花般遍布小城的每一個角落。我的耳邊常常響起那些聲音,我一旦感覺是在評說曉輝哥哥,就努力捕捉,跟蹤察看。議論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惋惜、遺憾、不解。羅曉輝?一個中年男性市民瞪大了兩眼困惑地說,感覺他是個好官啊!一位基層幹部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他人不錯,蠻正派的啊,跟老A不一樣,還有老B,小C,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怎麼偏偏是他?是啊,一個快言快語的時尚女子說,出事的應該是老A,老A這些年人民來信滿天飛,可就是告不倒他……另一類聲音卻顯得不負責任,幸災樂禍。一個機關幹部模樣的人陰陽怪氣說,羅曉輝太順了,就知道早晚出事。副市長跳樓了?一個正在打麻將的男青年邊洗牌邊大聲說,好啊,這下有熱鬧看了!旁邊一個沙啞的嗓音接話,肯定是畏罪自殺,頂不住了。他接著用唱歌一樣的腔調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公務員就是拿著國家的稅收作威作福,我經常上網發帖罵他們。他身後一個年輕人說,那你還天天逼我考公務員,我不考了。啞嗓勃然大怒,你敢,不考我砸斷你的腿!一桌人哄堂大笑……
無論是哪種聲音,都讓我困惑不適心情煩躁。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息範圍的延展,更不堪的言論越來越多。我發現許多像我一樣還不知曉內情的人們,把曉輝哥哥與報上連篇累牘的貪官報道畫了等號,小道消息如精彩的連續劇,從各個側麵任意塗抹著曉輝哥哥的形象。有人造謠說曉輝哥哥還有個弟弟在台灣,所以他有可能是個特務。有人用無比肯定的語氣說曉輝哥哥一共有兩個老婆,三個情人。在他們想象豐富的描畫裏,曉輝哥哥還是笨蛋,是豬,是幸運兒,是投機分子,是冤大頭,是欺男霸女的流氓,是娘肚子裏帶來的壞種,是隨便怎麼處置也不過分的敗類……唯獨不是人——我熟知和熱愛的那個人。曉輝哥哥的身影就在這些汙水彙成的海洋裏沉浮不定,終於被淹沒了。
當我從民眾的口舌間擺脫出來,發現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實需要我去探究,就是曉輝哥哥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促使他作出了以命相抵的決定?一涉及這個問題,我眼前就飄來一團炫目的橙紅色雲霧。我感覺那其實是一個標誌,是曉輝哥哥四年高官生涯的概括和寫照。問題一定出在這四年裏,我有非常確定的直覺。方向一旦明確,我立刻開始行動。我最大限度地去接近那段我還很陌生的日子,對我所能掌握的有關曉輝哥哥的一切,進行力所能及的梳理分析。結果讓我喜憂參半,喜的是各種信息都在顯示,四年來曉輝哥哥政績突出,為人端正,好評遍布廟堂和民間。他作為年度好公仆上過電視台的訪談節目,也收到過普通村民的感謝信和製作簡易的錦旗。他是公認的實幹家、好官員,這一點毋庸置疑。問題是這樣的好官卻幹了畏罪自殺的事,一定是我的了解有所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可是我費盡了心力,卻沒能發現一點蛛絲馬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一天,心情煩躁的我遠離市區來到偏僻郊野,在一片寂靜的山林裏遊蕩。我越走越遠,最後來到一個小巧美麗的度假山莊,居然在那裏發現一口古色古香的老式水井。井台鋪著大青石板,周圍開滿了鮮豔的野花。尤其讓人驚訝的是,井水幾乎滿溢到了井口,卻清澈潔淨,水麵平滑如鏡,微風過後有細細柔波輕輕蕩漾,像一個性情嫻淑的美女……我一下想起“靜水深流”這四個字,同時心裏豁然開朗。找不到曉輝哥哥的錯誤,原因隻能是,那錯誤太過普遍可以忽略不計,或太過隱秘根本無從下手。我重新回到出事那天,調動功力再次潛入曉輝哥哥的心路曆程。我認為,從他的辦公室到電梯間那一時段是關鍵所在。在那短短的幾分鍾裏,曉輝哥哥就決定了自己的生死,不可能不涉及他的錯罪。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成功地潛入他的內心,卻仍然沒有找到我要的答案。我看見他的心思極其紛亂,充滿了焦慮、懊惱、恐懼和絕望,還有巨大落差造成的失重感。這一切糾結著凝聚著,然後被壓縮在短短的幾分鍾裏,徹底摧毀了曉輝哥哥生的勇氣。我不忍繼續在曉輝哥哥最後的痛苦裏流連,隻好暫且抽身出來。當然我還會繼續努力,把曉輝哥哥的事徹底弄清楚,不然我就無法得到安寧。
七
天上飄起了雪花。我喜歡雪花,還記得從前每逢下雪天,我和男孩子們打雪仗的快樂時光。瑞雪兆豐年,下雪還是新年將至的信號,所以總能帶給人喜慶的氣氛。然而此時此刻,紛紛揚揚的雪花卻讓我倍感憂傷,我莫名其妙地想到“雪恥”和“昭雪”這兩個詞兒。曉輝哥哥還深陷在昏迷之中,更深陷在輿論的黑洞之中。恥辱已把他深深砸進穀底,種種跡象表明,無論他醒來與否,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清白。
在曉輝哥哥所在的特護病房門外,我終於看見了如雲。說來奇怪,這幾天除了那個眉棱上長痣的男人(我已經知道他是奉命看守曉輝哥哥的公安之一),我還沒看見過曉輝哥哥的家人。如雲憔悴蒼老得我差點沒認出來。看樣子她已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那個公安一看見她就不耐煩地說,怎麼又來了。如雲可憐巴巴地說,天冷了,我給他送床被子。公安四處瞟了幾眼,見周圍沒人就湊近如雲說,你快走吧,別人看見了對你我都不好。如雲把被子遞給他,趁機小聲說,這會兒沒別人,你就讓我看看他吧。公安嚇著了似的趕緊搖搖頭,不行不行,出了事我擔待不起。他轉身回屋,又伸出頭說了句,還沒醒呢,醒了我再告訴你,你快去照顧羅老師吧。說著啪地關上了房門。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個公安去過曉輝哥哥家,好像是為他兒子工作的事,還帶了兩箱子好酒呢。
如雲無奈地離開了。我感受到她失望的情緒,不由得跟著她走出了特護區,然後又去了普通病房一個房間。在這裏我看見了已滿頭白發的朱姨,還有躺在病床上的羅叔。原來羅叔也住了院。看起來他的情況很糟,瘦弱委頓,奄奄一息。我望著羅叔半躺半靠在床上,一臉胡茬頭發蓬亂雙眼緊閉的側影,突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是我搜索真相時多次見過的。我還沒有想清楚,羅叔已聽到動靜轉過臉來。如雲的表情暴露了她此行的不順利,羅叔和朱姨目光黯淡地對視了一眼,沒再問什麼。另外幾張病床上的病人都在閉眼休息,房間裏安靜得令人窒息。望著憂傷的一家人我不忍再呆下去,就默默退出門外,差點和一個人撞上。定神一看,居然是我的小弟。
就是我開始提到過的寶貝小弟,如今他已長成了一米八五、英俊倜儻的帥男,也是我們家的驕傲。由於在姐弟幾人裏居小,加上家境漸趨好轉,應該說小弟是被愛的雨露滋潤大的。他有一雙清亮的大眼睛,神情與曉輝哥哥頗有幾分類似。他總能獲得大家的喜愛,這一點也與曉輝哥哥相似。即便是大哥硫酸一般具有腐蝕性的目光,也會因他瞬間溫柔起來。和我一樣,他在學習上也沒少得到曉輝哥哥的輔導,成績一直很好,一路順利地考上了京城一所名校,接著去加拿大留學兩年,之後又回到了京城,成了一名炙手可熱的海歸,如今已是年薪達六位數的成功人士。以往每次回來他都是曉輝哥哥的座上賓,兩個曾經的英俊少年如今的職場俊傑彼此欣賞,惺惺相惜,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總能擦出相知的火花。我甚至認為小弟選擇回國是受曉輝哥哥的影響,他願意與自己欣賞的同胞並肩為祖國建設出力。我沒有想到曉輝哥哥出了這樣的事,小弟仍然能念及情誼,千裏迢迢從京城跑來看望在痛苦中掙紮的羅家人。我爸我媽退休後就加入了鍛煉的大軍,他們在公園裏練體操時聽說了曉輝哥哥的事,兩個人當場就哭了個稀裏嘩啦,令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回到家他們先給在外跑生意的大哥掛電話,大哥過幾天回來的話把他們氣得夠嗆。接著就給小弟掛電話。因為知道小弟遠在京城,工作又特別忙,所以沒敢強求他立刻回來。隻是放下電話一股勁罵大哥,我媽甚至說怎麼出事的不是老大,他整天在外坑蒙拐騙出事也不虧,為什麼偏偏是曉輝,曉輝是多好的孩子啊。
我的海歸小弟在病房裏坐了很久,詳細問了羅叔的病情,還談了自己的情況。後來還是繞不開曉輝哥哥的事,一提起曉輝哥哥,小弟原本清亮的目光立刻變得黯淡無著,神色裏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痛楚。但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努力為他們寬心。從羅叔一家的表情看,他的到來給了他們很大的安慰。
也讓我深感欣慰。因為這些天我的心都快涼透了。自從曉輝哥哥墜樓以來,他所有的親人都如同生了傳染病。家裏是門庭冷落車馬稀,街上遇見的熟人都是躲躲閃閃。這還算好的,落井下石,幸災樂禍者也大有人在。聽說某局一個科長,在公開場合大罵羅副市長不幫人辦事,活該被老天懲罰。結果他一轉身就有人鄙夷地小聲揭發說,什麼玩意兒,十件事兒人家給他辦了九件,一件不成就罵人家……我正胡亂想著,小弟已起身告辭,他拉著羅叔朱姨的手又說了些安慰的話,還說這兩天還會來,有事隻管給他打電話。
小弟出了醫院漫步在空曠的大街上。寒冷和情緒低落讓他的背部有些佝僂,腳步遲疑,人顯得萎靡,完全沒有了他平時的瀟灑倜儻。天色已經暗下來,雪花更加密集地飛舞著,落在他的頭發、圍巾、大衣的兩肩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但我真為小弟今天的行為驕傲啊,覺得他是個男子漢。我慢慢靠近他,想給他一些疼愛鼓勵的表示,就借著一陣微風輕輕拂去他頭上的雪花。不料我卻意外地看見了一幅畫麵,那是小弟和曉輝哥哥聊天的情景。時間應該是去年國慶假期,在市青年宮的台球室裏。曉輝哥哥明顯發福的身體隨意地穿著一套運動衣,臉上的表情鬆弛愉快。他打得很好,多能一發命中,顯然是這兒的常客。隻能看見小弟的背部,兩人一邊打球一邊聊著。曉輝哥哥正在說,升學這一塊還算是淨土,你是憑真才實學走出來的,又在做喜歡的專業,真羨慕你。小弟笑說,我還羨慕你呢,管著幾百萬人口,多威風啊。曉輝哥哥苦笑著搖搖頭,邊輕輕擦著球杆邊幽幽地說,表麵上也許挺威風,背後的酸辣苦澀隻有自己知道啊。小弟點頭,若有所思。曉輝哥哥又說,剛聽說染缸理論還有點不以為然,以為自己永遠是支荷花呢,等掙紮著終於冒出頭來,才知道早成大花臉了,嗬嗬。曉輝哥哥苦笑著,眸子裏掠過幾絲陰影,神情裏蓄滿了複雜的內容。這個片段在小弟的腦海裏反複出現,似乎在引導他進入某個深層思考。小弟有高深的學問,思考起問題來總是特別複雜。我曆來頭腦簡單,也就無心繼續觀察小弟的思考……
我這麼一走神的工夫,眼前的場景已經轉換到肖叔家的客廳,除了肖叔袁姨,我的爸媽和大哥也在場。他們的神色淒涼,看上去已無言枯坐了很久。我大哥到底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站起來開始在客廳裏來回晃蕩,一邊自言自語,流年不利,時運不佳啊,我早年也經過的,我媽還罵我不正幹,曉輝倒是正幹呢……他剛說到這兒,我媽突然大聲嗬斥,胡咧咧啥你個熊羔子!你掙倆錢燒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也敢跟曉輝比,你給我滾!我大哥被罵得愣怔了幾秒鍾,已經人到中年的他惱羞地漲紅了臉,又嘟囔了一句,你們都是偏心眼兒,他都這樣了,還護著他……我爸抓起手邊一隻花瓶就要砸他,大哥慌忙奪路逃出門去。我爸我媽不約而同歉疚地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肖叔,肖叔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終於說了句,他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啊。
我仔細打量著已退休多年的肖叔,發現他真的老了,肌肉鬆弛的胖臉上長了不少老年斑,乍一看與蹣跚街頭的普通老人無異,目光裏時隱時現的犀利已不複當年的智慧和風采。他的腿腳似乎也不太利落,行動都需由袁姨攙扶。袁姨自然也老了許多,隻是言談舉止間那種天然的傲氣還依稀可見。我爸我媽告辭出來的時候,肖叔就這麼由袁姨攙扶著送到了門口。我爸我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遠處的街口,他仍然站在門口,目光散漫地抬頭看著前方一棵高大的銀杏,突然說出一句話,把我嚇了一跳。
肖叔說,昨晚夢見燕子了,哪天看看她去。
八
傳言漫天飛。傳言令曉輝哥哥的案情更加撲朔迷離。但我還是利用自己的優勢,從一些頭頭腦腦關鍵人物那裏,挖來了更確切的內幕消息。比如曉輝哥哥案發的原因,一說是外地某建築商被捕後的揭發牽連,也就是說,純屬偶然。另一說法是曉輝哥哥曾經的競爭對手,也是他的大學同學趙均實名舉報。按照相關規定,實名舉報必查,所以這個很厲害,證明他們兩人積怨之深,仇恨之大。第三種說法是綜合以上兩種,說它們同時發生,趕到一塊兒了。至於涉案金額說法不一,小到幾十萬,大到上百萬。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另外一個細節,說在曉輝哥哥的辦公室裏搜出各種高級香煙上百條,名酒若幹瓶,名表若幹塊,還有價值十多萬元的過期購物券等等。他們還由此推定,從羅曉輝跳樓自殺的行為來看,他的問題一定還要多,理由是從報上連篇累牘的貪官落馬報道來看,涉案千萬以上以至上億的不在少數,跳樓的還沒見幾個呢……我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曉輝哥哥這回真的鑄成了大錯。我垂頭喪氣回到曉輝哥哥的病房,坐在他的病床前,困惑地注視著他緊閉的雙眼。我立刻感受到來自他身體的那股子推力。曉輝哥哥一如既往地排斥我。到底為什麼?我沮喪地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那麼了解曉輝哥哥。突然我冒出一個念頭,他是羞於和我這個饞嘴的燕子妹妹為伍嗎?談論曉輝哥哥的人們不是常常稱他貪官嗎,貪和饞本質上沒有太大的不同,就是說我和他本是一類人啊。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饞嘴是個了不起的錯誤。記得我剛剛出事的時候,爸爸媽媽心疼之餘也責怪過我的饞嘴,說這孩子,也太肯吃了……曉輝哥哥聽了總是不以為然地別過臉去,心說,誰不肯吃啊,根本不是那回事。曉輝哥哥的態度讓我很是欣慰,我幾乎有了顯形出來幫他辯論一番的衝動。嗬嗬。如果可能,我會揭發一件事,就是每次我在獨自享受一種美味時,我那位懂事的好姐姐都會呆在旁邊使勁兒咽口水,拚命壓抑著自己也想嚐一口的欲望,以博得大人們的誇獎。還有一次,我那做屠夫的舅舅給我家送來一大塊豬肉,說是米粉豬,小孩子不能吃,吃了身上會長蟲子,蟲子還會爬進腦子裏,非常可怕。但大人不怕,他們用大白菜和粉條燉了一大鍋米粉豬肉,一人盛了一大碗,香噴噴地大吃起來。我看見爸爸媽媽投向孩子們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歉疚,但他們還是津津有味理直氣壯地吃著,精黃寡瘦營養不良的腮幫泛起了油光和紅暈。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爸爸媽媽其實也是饞嘴啊……由此看來,真正理解我的還是曉輝哥哥,所以,他怎麼會為我的口腹之欲羞愧呢。
我又想起曉輝哥哥辦公室裏搜出的那些東西,據說那麼多的中華煙都發了黴,還有那些過期作廢的購物券,曉輝哥哥就不心疼嗎?他從小就是個愛護公物勤儉節約的好少年啊,用不掉幹嗎還要收?這是街頭巷尾那些做小本生意的人們有過的疑問。這時我腦海裏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畫麵,那是羅叔每次住院的情景羅列。羅叔躺在病床上的姿勢沒變,鮮花和禮品簇擁的病房環境沒變,探望和塞紅包的客人不斷這一點也沒變,隻是羅叔的態度在變。開頭兩次羅叔很不適應,還有些煩躁,每每拚命拒絕那些禮品和紅包,爭得臉紅脖子粗。為此得罪過不少人,甚至對曉輝哥哥的人際關係造成過影響。我看到過曉輝哥哥找羅叔談此事的情景,他說爸你是教曆史的,不會不理解與時俱進的意思吧,人要是永遠不知變通曆史還能進步嗎?羅叔想了一會兒說,你小子是無理攪三分,是歪理!說是這麼說,羅叔還是慢慢改變了。到最後他已能處之泰然,還學會了非常得體的客氣話,哪怕是那些他根本不認識的客人。一次客人走後羅叔自我開解地對朱姨抱怨說,嗨,真沒辦法,就這風氣。無奈的語氣裏隱隱滲透著欣慰和自豪,言下之意是,誰讓咱有這麼優秀的兒子呢。朱姨心領神會,與羅叔相視而笑。俗話說習慣成自然,適應往往是無數妥協的疊加。可想而知,曉輝哥哥辦公室裏的情景一定也是如此,那一條條大中華、一張張購物券,到最後隻起個證明的作用,證明著他的成功和價值,而這是一個凡人很難拒絕的。可以想見,作為一個公務纏身的副市長,他沒有時間沒有精力甚至沒有興趣妥善處理它們,隻好任它們變成數字的累加,直到今天成為他貪腐的罪證。人情和利益的交融就像一種強力膠,讓人難以撕扯開來。
仍然無法靠近曉輝哥哥的身體,我隻好黯然離開。但我依然徜徉在與曉輝哥哥有關的場域,比如他的親人們中間。我看見如雲正坐在家裏一張書桌前垂淚。她麵前是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她的右手撫摸著其中一頁,久久凝視著。我湊上去,認出那一行行娟秀灑脫的行楷正是曉輝哥哥的手筆。如雲開始慢慢翻開那脆薄的紙張,邊看邊在一些文字和段落下麵輕輕劃上線條。
……我會用我的政績來證明一切……
……妥協是人生的常態……
……現實與理想總是距離遙遠,需要我一點點去努力……
……政策再完美,還要靠執行,原汁原味執行根本不可能……
……確實,很累,累心……
……哪一張笑臉才是真誠的,背後沒有陷阱?……
……記得我的回答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會珍惜這一切。我真的這麼想,希望在我告別這個職位,甚至告別人世蓋棺定論那一天,市民們能真誠地豎起大拇指,說這個人還不錯,為我們做了不少實事……
如雲再次低頭抹眼淚,同時合上了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麵很精致,上麵畫著一隻乘風破浪的大帆船,旁邊有四個小字:一帆風順。她細長的手指摩挲著那隻帆船,喃喃自語,你真傻呀。我看見如雲的腦海裏出現了幾個畫麵,正是曉輝哥哥出事那天最後的景象。聽見敲門聲他從文件上抬起頭;麵對那幾個嚴肅的陌生人他臉上表情驟變;他萬念俱灰地拖著酸軟的雙腿走在辦公樓的長廊上;他飛身從三樓的窗戶躍下,帶著滿腔的絕望,一直跌進無邊的黑暗裏……
屋子裏一片靜寂,我甚至能聽見如雲的呼吸。這時我的心被一個無形的東西撞了一下,我猛然感覺自己離曉輝哥哥近了許多,一段時間以來令人不安的隔膜不見了。我覺得自己理解了曉輝哥哥的所有行為,非常時刻斷然的赴死,對一線生機的留戀不舍,包括他已經鑄成的大錯。我覺得他隻是走錯了路,失了足,就像我七歲那年一樣。不同的是,我那時還懵懂無知,一切尚能輕鬆拋閃,他卻已經有了無盡的牽掛。四十三年的人生旅程,多年的努力已經給了他很多,包括斑斕的生活,錦繡的前程,滿腔的抱負,還有難以割舍的親情友情。他是個嚴謹的人,關鍵時期邁出的每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在當時看來都是最正確的選擇。所以當巨大的落差突然降臨,他才懵然不知所措,他的思維才會墜入極端。或者,他太愛惜自己的羽毛,無法接受名譽掃地的殘酷現實,不願灰頭土臉苟活人世。想到此,我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假如時光能夠倒流,一切重新來過,他還會選擇這條路嗎,我感覺會的,假如他還是那麼優秀、上進,而且神經正常的話。
我再次回到曉輝哥哥床前,伏在他耳邊竊竊私語著,把我多天來的尋找、發現、困惑、感悟……統統告訴給他。最後我是這麼說的,我說曉輝哥哥我終於明白了,你為什麼不願絕然離去,你是放不下塵世辛苦經營的一切啊。你躲著我,拒絕我,是不願破壞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你放心吧,你永遠是我最愛的曉輝哥哥!漸漸地,我感覺曉輝哥哥身上有了些異象,他緊攥著的拳頭鬆開了,臉上緊繃的肌肉開始鬆弛,並且對我發出友好的氣息。我陡然緊張起來,心裏說不出是喜是憂。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病房裏彌漫起一陣煙霧。煙霧繚繞中,我看見曉輝哥哥從床上坐起來,慢慢向我走來。他模糊的麵容越來越清晰,生動,也越來越年輕,英俊,直到回複成十三歲少年的模樣。他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我卻連連退縮。說實話,我無數次幻想過這個理想的結果,幻想我和曉輝哥哥攜手共赴另一個世界,去無牽無掛地享受另一番精彩的自由之旅。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總感覺哪裏不對。那麼,一定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去做。曉輝哥哥看出了我的猶豫,像從前那樣寬容地笑了笑,說我先走一步,到那邊等你。說完少年模樣的曉輝哥哥與煙霧一同瞬間消失,病房又恢複了原樣。那個長黑痣的公安一下子驚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就俯身去看病床上的曉輝哥哥,看了一會兒他深深歎了口氣,如釋重負地伸手拉過被子,輕輕蒙上了曉輝哥哥的臉。
九
雪已經停了,大地一片潔白。我在小城的上空來回遊蕩著,不知到底該去哪裏。但因為心情已經輕鬆了許多,我的目光也從容起來。我吃驚地發現,與我七歲那年離開時相比,小城已經發生了太大的變化,說天翻地覆絕不為過。在處處白雪的點綴映襯下,錯落有致造型各異的樓群,花草樹木掩映的街道,寬闊氣派的廣場……真是美輪美奐,如仙境一般。不時有爆竹的脆響劃破寧靜,給小城帶來喜慶的氣氛。新年就要到了,人們訪親問友,買年貨,寫春聯,眉梢眼角掛著藏不住的喜氣和期盼。他們的衣著光鮮時尚,臉色紅潤精神飽滿,看上去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自信和篤定。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小城,這座新興的能源城市初具雛形,隻有兩條馬路,一路公交,周圍環繞著荒村野嶺,無邊的莊稼地。城市布局淩亂,生活單調,人們麵對不斷變化的一切神色茫然無措。而今僅小城已近百萬人口,全市年創GDP達四五百億,成為周邊地市中一顆耀眼的明珠。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來到我的母校附近。這裏已是麵目全非,學校於十年前搬遷到新區一個核心地段,一棟漂亮的綜合性商貿大樓取而代之。圍牆和櫻桃樹早已沒了蹤影。據說當年我出事後,又有兩個男孩從那個櫻桃樹上摔下來,受了傷。學校終於修好了圍牆,居委會搬走了那塊大石頭,園林處也把櫻桃樹移到了公園一角,有專門的工作人員看管,再也不會有貪吃的孩子因為爬樹摘櫻桃摔壞了。我感慨地徜徉在櫻桃樹舊址附近的街道上,一下子明白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當年曉輝哥哥為給我討個公道四處奔波,曆盡心酸。而今他遭此劫難我是不是應該投桃報李,為他做點什麼?可是,此時此刻我又能為他做點什麼?除了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什麼也做不了啊。想到此我的心隱隱作痛,百情鬱結,落落寡歡。我隻好日日閑蕩,夜夜冥思,百無聊賴。
轉眼已經到了春天,小城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繁花似錦鶯歌燕舞。這天天氣出奇地好,陽光清清亮亮照耀著每一個角落。我跟著一支春遊的隊伍遠足來到一處風景區。這支隊伍由市某重點中學的初中學生組成,我混在一群花枝招展唧唧喳喳的女生中間,心情一點點開朗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那幾個女生十三四歲年紀,個個生得如花似玉,聰明活潑,無拘無束。其中一個叫天旭的女孩最出眾,她高挑豐潤,氣質清雅。聽得出她是個班長,女孩中的核心人物。她們都隨身帶來很多吃食,還沒進山就不停嘴兒地吃起來。酸奶,橙汁,巧克力,蛋黃派,火腿腸,炸雞腿……全是我當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美食。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跟著隊伍遊覽,一個小時後,叫天旭的女孩宣布自由活動,並指定了集合的時間地點。看得出她十分幹練,很具組織協調能力。跟在後麵的兩位老師根本不加幹涉,一切由天旭安排。不久我看見天旭落了單,她一個人跑到一處幽靜的角落,坐在一塊幹淨的石板上。周圍是高高的叢林,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灑在她娟秀的臉龐上,給她身置的小環境平添了一種幽秘的色彩。我驚奇地看見,她清亮的眸子漸漸陷入沉思,一絲絲悲淒不絕如縷地纏繞在她的心頭。一個男子的形象漸漸從她的腦海裏升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居然是曉輝哥哥!他正微笑著,滿臉慈愛地注視著天旭。我一下明白過來,天旭就是曉輝哥哥的女兒妞妞啊。
這時天旭身後有一個女孩撥開樹叢發現了她,那女孩靜靜觀察了一會兒才慢慢走過來。女孩一聲不吭地蹲下來,輕輕摟住了天旭的肩膀。她們就這樣沉默地相擁著,足足有好幾分鍾。還是天旭先從這催人淚下的氛圍裏掙脫出來,她努力用歡快的語調說,走吧,那邊不是還有棵千年古樹嗎,咱去看看。好唻——那女孩立刻響應,兩人跳起來,驚起幾隻喜鵲。我也一下躥到半空,看見女孩從食品袋裏拿出兩串紅豔豔的糖葫蘆,給了天旭一串,兩人邊吃邊走出樹林,走向一片灑滿陽光的坡地。
我的心也一下子從一片陰霾裏跳出來,充滿了陽光。我終於能高高興興去見曉輝哥哥了。我會告訴他你的女兒很棒,很優秀,也生活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走了。一想到我將很快見到曉輝哥哥,永遠和他在一起我就忍不住興奮。我再次經過小城的上空,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腦子裏又冒出一個問題,無論以什麼樣的形式,曉輝哥哥還能回來嗎?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 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