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簡史(中篇小說)(2 / 3)

後來我才知道,這次下派對曉輝哥哥真的意義重大,甚至改變了他的命運和人生走向。整整兩年的基層生活,把城市帥哥羅曉輝改造得麵目全非。他皮膚黝黑,下巴長出了粗硬的胡茬,體格明顯強壯了許多。甚至他的口音都有了明顯變化,帶著拂曉當地的鄉土味。總之吧,兩年的曆練讓他更像個有擔當有責任心的男人了。這些都不是我空口白話,拂曉鎮班子上上下下對他讚不絕口,群眾對他也是好評如潮。他為基層為老百姓辦的實事好事,他樸實幹練無私奉獻的工作作風,都明明白白寫在了市下派辦公室的考核材料裏。掛職結束時,曉輝哥哥被評為優秀下派幹部,受到市委組織部通報表彰。這還不是最好的結果,不久又一喜訊傳來,鑒於曉輝哥哥下派時的良好表現,加之表現出的較高綜合素質,他被點名調進了市委組織部。這個消息著實叫曉輝哥哥喜出望外,那天他興奮地在飯桌上告訴了如雲。如雲一邊吃飯一邊笑眯眯地看著他,似乎並沒有意料中的驚喜。曉輝哥哥感覺出了異常,他迷惑地盯著如雲的眼睛問,你好像早知道了?怎麼回事?

如雲說是肖叔為他的事做了些工作。組織部一位姓郭的副部長是肖叔從前的頂頭上司,兩人一直保持良好關係。曉輝哥哥一聽立刻有了幾分不自在,說怎麼老早沒有告訴我。如雲看透了他的心思,胸有成竹地說,爸爸有意識讓你在基層鍛煉鍛煉,沒有料到你在鎮裏幹得那麼好。正巧聽到組織部缺人正在物色中,你能寫會說,老實正派,年齡也合適,就跟那老領導提了。也沒抱太大希望,所以沒有告訴你,也是怕影響你正常工作。爸爸說,這次主要是你表現好,又遇上了好領導,天時地利人和你都趕上了,好好幹吧。說著伸手刮了刮曉輝哥哥的鼻子。曉輝哥哥這才釋然了。夫妻倆沉浸在喜悅的情緒裏,一時無話,默默吃著。曉輝哥哥黑紅粗糙的臉頰像是打上了一層油彩,放射出一種堅毅的迷人的光澤。我感覺他心裏正波瀾起伏著,隨著他有力的心跳,一刻沒有停歇。

在不久後的好朋友聚會時,曉輝哥哥公布了自己工作調動的事,酒桌上立刻一片歡騰,大家紛紛舉杯祝賀。好像曉輝哥哥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搬一塊金子。曉輝哥哥就用肖叔提醒他的話回應朋友們,他說組織部隻是一個平台,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能不能有點作為還難說,終老在組織部科室裏的幹部大有人在呢。看他這麼低調,朋友們又紛紛鼓勵他,給他打氣。酒宴進行到一半,亂哄哄彼此鬥酒的時候,曉輝哥哥和趙均楊鵬湊在一起說起悄悄話。楊鵬一臉神秘地透露說,趙均也在積極活動,目前似乎已有所收獲。曉輝哥哥高興地說,那還不趕快老實坦白。趙均擺擺手止住他,又瞄了幾眼周圍的人,低聲說八字還沒一撇,等明朗了我一定坦白,咱弟兄好好幹,相信都會有出頭之日!說著三個人把酒杯碰得當當脆響,然後再一飲而盡。三張帶著酒意的年輕的臉在酒店燈光的籠罩下,多了幾分蒙矓的神秘色彩,就像他們未知的命運。

不過回顧曉輝哥哥在組織部那幾年的生活,說實話我隻覺得乏味,真的,乏味到我沒有了敘述的興趣。我不明白組織部的魅力到底在哪裏,讓曉輝哥哥他們那麼情有獨鍾,一副仰視的姿態。我倒覺得那是個死氣沉沉叫人憋悶的地方。所有的人都那麼嚴肅,別說是大聲喧嘩了,就是比較輕鬆的玩笑也很少有人開一個,否則就有傷大雅似的。我發現組織部的人都有兩套話語方式,在會議室或者主席台上一套,沒有第三人在場的私下裏或密友的酒桌上用另一套,且個個運用嫻熟,轉換自如。肖叔叔曾經嚴肅告誡曉輝哥哥,言行舉止一定要慎之又慎。他說組織部裏都不是凡人,他們素質高,能力棒,有頭腦,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後台背景複雜,更更重要的是,他們說不準日後就是哪個重要部門的領導。曉輝哥哥微笑頷首,一副胸有成竹誌在必得的樣子。肖叔又不放心地加了句,凡事多個心眼,低調行事,不要給人落下口實。可是不久曉輝哥哥就做了一件落人口實的傻事。

這事我倒樂於說一說,嗬嗬,因為它能給我沉悶的講述增加一些別樣的色彩。那天曉輝哥哥像平時一樣,早早到了辦公室,打掃過衛生,又去茶爐房拎來兩瓶開水,然後坐下看文件。這時上班時間也快到了,各科室人員陸續到來。突然聽門口有人在叫羅曉輝,他抬頭一看,門口站著一個妙齡少婦,高挑漂亮,十分惹眼。曉輝哥哥的腦袋嗡地一下,心裏暗暗叫起苦來。

這少婦名叫呂婷,是曉輝哥哥中學的同學,高考落榜後進了一家國企上班,後來開出租車的丈夫在一次交通事故裏身亡,前年單位破產又下了崗。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他們見了麵。當時出於同情,大家紛紛為呂婷出主意想辦法找工作,最後呂婷選擇了曉輝哥哥單位下屬一個公司上了班,當然是曉輝哥哥出麵聯係的。後來由於工資低等原因,呂婷辭了職。為此曉輝哥哥總感有點對不住呂婷,一直關注著她。後來知道她想開一家洗衣店,但資金短缺無法周轉,就給她聯係了小額貸款,保證了她的正常開業。本以為到此自己就功德圓滿了,可前兩天又接到呂婷電話,她吞吞吐吐地透露說,隔壁一家洗衣店店主一家總找她的事兒,敗壞她的名聲,影響了她剛剛走上正軌的生意。她快頂不住了,不知該怎麼辦。曉輝哥哥當時正開會,是在會議室外的走廊裏壓著聲音接的電話,就隨口說哪天見麵細說吧。昨天樓下門崗老大爺就說有個女的找他,還被安排在他的辦公室等了好久。他跟領導下基層一天沒能回來,一忙這事就忘了。原來是她。

呂婷身後有同事們來來往往穿梭著,顯然對這個靚麗女子十分好奇。但他們一律裝出湊巧路過的樣子,隻是落在呂婷和曉輝哥哥身上的目光總有幾分狐疑,讓曉輝哥哥有一種想要盡快洗清自己的衝動。可是呂婷一進辦公室,科長和另一位同事就知趣地借故走開了,攔都沒法攔。曉輝哥哥隻好無奈地坐下來看著呂婷,做認真傾聽狀。他發現平時素麵朝天的呂婷,今天特意化了淡妝,更加風姿綽約。更要命的是,剛說兩句她就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淚,讓氣氛更加曖昧。那一刻曉輝哥哥多麼希望她是個歪瓜裂棗的老太婆啊!

曉輝哥哥的擔憂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幾天後那位肖叔的原上司郭副部長在單獨與他談話時,順便了無形跡地敲了他一句,說在部裏工作一定要注意影響。曉輝哥哥馬上明白了。當天他就和老嶽父談到了這件事,肖叔笑了,說他也有所耳聞,說是有個年輕漂亮的小寡婦總來找羅曉輝,還哭哭啼啼的。肖叔又說沒關係,你妥善處理,好事還是要做到底,但要把握尺度。我能理解的別人未必理解,再說如雲知道了難免要誤會呢……

後來曉輝哥哥找了呂婷幹洗店所在居委會主任,那居委會主任年輕精明,一聽曉輝哥哥是組織部的,立馬答應幫他擺平這件事。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連哄帶嚇,此後那家人再沒敢欺負呂婷。這事就這樣平息了,對曉輝哥哥來說沒費吹灰之力。我囉唆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並非隻為八卦,嗬嗬,這個以後還會說到。我現在要說的是,這個小小插曲之後,曉輝哥哥更加成熟穩健,仕途上也開始順風順水,第二年他就被提拔為室主任。又二年,適逢市裏招考縣幹,曉輝哥哥竟以筆試麵試雙第一的成績考取了某局副局長,在仕途生涯裏邁出了關鍵一步。三年後局長退居二線,已是常務副局長的曉輝哥哥被提拔繼任。那年曉輝哥哥三十五歲,在官場算得上黃金年齡了,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將前途無量。

就在這時,出現了奇怪的事情。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確切地說應該是中午了。下班時間早已經過了,辦公樓裏十分安靜,曉輝哥哥精疲力盡坐在辦公桌前。明天他就要搬去新的局長辦公室了,原辦公室裏還有不少零零碎碎的東西需要收拾,他忙了整整一上午才歸攏清楚。暮春的陽光從門窗所有的縫隙湧進來,棉絮一般暖暖包圍著他,令他又愜意又有些昏昏欲睡。他閉眼假寐了幾分鍾,腦子裏卻亂哄哄地興奮著。他幹脆睜開眼,伸手拉開中間的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紅頭文件,仔細端詳著。那是市政府的任職通知,標題上羅曉輝三個黑色宋體字赫然在列,在雪白的高檔膠版紙襯托下顯得那麼雍容端方。忽然他坐正了姿勢,把文件放在桌麵上,用手指輕輕撫摸起來。從上方的紅色文件頭,到右下角的大紅印章。他的麵部表情漸漸柔和起來,像是在撫摸朝思暮想的情人。他的目光漸漸有些迷離,似乎承受不了太過強烈的光線——我真的看見有光環罩住了曉輝哥哥,光環是橙紅色的,帶著大大的光暈,越來越鮮豔濃重,再後來就把曉輝哥哥淹沒了。我幾經努力也看不到曉輝哥哥了,隻好怏怏離去。

此後這種橙紅光暈淹沒曉輝哥哥的怪事又出現過多次,好像每次出現曉輝哥哥的事業都處於上升期,曉輝哥哥的境遇都麵臨一個更好的轉折。換句話說,那段時期曉輝哥哥的仕途基本是平順暢通的,所以我知道他一定生活得很好。這是我通過觀察發現的一個秘密,是曉輝哥哥的秘密,也是他那些朋友們的秘密,或許也是所有職場男人的秘密——沒有一個男人不向往權柄在握,因為那感覺實在太好了。你到哪兒都會眾星捧月,你隨便一句話就有人喝彩。你能最大限度地受到尊重、重視,感受到自身的價值。曉輝哥哥是個重感情的人,對於人情世故裏那些顯規則潛規則的接受,並沒有遇到太大的障礙。在其中摸爬滾打一陣子他就適應了,以至可以熟練運用,把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大問題小困難一個個化解掉。據我所知,我姐姐因健康原因調換工種,我小弟跨學區上重點中學,羅叔住院時得到最好的治療,朱姨被人事部門弄錯的工齡得到改正,都是曉輝哥哥出麵協調而成。總之那個階段的曉輝哥哥仕途順利,如魚得水。那麼,我就不必為他多操心了,嗬嗬,我隻管放心地享受我的逍遙遊。直到感覺厭倦的某一時刻回頭張望,我才猛然發現曉輝哥哥生活的空間已曆經了好幾個四季輪回,我曾經熟悉的氣息越來越陌生了,一切都變得厲害,小城的街道和建築布局又經過了一輪刷新。等再見到曉輝哥哥,我差一點沒有認出他。他明顯開始發福,臉上的肌肉有些鬆弛,眼神兒也有些飄忽,有時會不經意地露出倦容,但總體上還得說精神倍兒棒。特別是坐在主席台上的時候,他總是那麼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他頻頻出沒於大大小小的會議室,各具特色的飯店酒樓,身邊總是前呼後擁著一些人。讓我不解的是,他的身影在那些熙熙攘攘的場所晃來晃去時,他的內心卻常常不能與熱鬧的環境同步,好像總是慢半拍,必須勉力而為,不斷調整自己才行。

下麵我必須說說這年的植樹節了。依然是個好天氣,小雨初霽,空氣清新得像是剛剛過濾了,陽光也顯得分外純淨透明。坐落在小城西郊的翠峰山上人山人海,紅旗招展。光禿禿的山坡上已經挖好了樹穴,大卡車送來了一捆捆新鮮的掛著水珠的鬆樹苗。全市各大部委辦局的機關幹部職工,好像都集中在了這裏。他們手裏拿著嶄新的鐵鍬,在林業局工作人員的指揮下開始奔赴劃定的區域,同時派了人去大卡車那兒領樹苗。突然人群靜下來,並向山腳處慢慢靠攏集中。有人小聲驚呼市領導到了!幾輛碩大的黑色轎車緩緩停泊在山腳的公路邊,車門由各車的隨行人員打開,領導模樣的人隨後鑽出來,走到正在集結的人群裏……

等我有所察覺湊過去的時候,主持人正在激動地宣布,請郭市長作重要講話,大家歡迎!掌聲四起,隨後人群中間那個衣冠楚楚的矮胖子開始講話,他眨巴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趁機開始在人群裏搜索,果然發現了曉輝哥哥。他就站在講話的矮胖子身後,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白襯衣隻露出領子,上麵板板正正紮著一根深紫色領帶。我從未見曉輝哥哥這麼正規地打扮過,倒是常聽如雲數落他太不講究。所以我看著他心裏就有些別扭,我很快發現他比我還要別扭。他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裏,身姿僵硬地挺立著。他臉頰上的肌肉不夠放鬆,目光也沒有其他領導那麼自然柔和,顯然有點緊張。後來我從他的角度觀察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緊張的原因。周圍的人群大多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曉輝哥哥身上,而不是正在講話的市長。而且他們目光的含義及其複雜,審視,挑剔,欣賞,嫉妒,羨慕兼而有之。不久人群裏有了竊竊私語,我借助自己的優勢把它們悉數收入耳膜。他們的話立刻讓我大吃了一驚。

原來,曉輝哥哥現在的身份並不是某某局的局長,而是新提拔的副市長!我趕緊梳理了一下大家的議論,很快弄清了至少三個事實,一是郭市長就是肖叔的朋友,當年的組織部郭副部長,他被認為是曉輝哥哥的後台之一。二是此次選舉內部競爭或說鬥爭異常激烈,競爭者之一是曉輝哥哥的同學加好友趙均,他時任某大係統的負責人,聽上去他的後台比曉輝哥哥的還要硬,競爭力更強。三是曉輝哥哥的最終取勝具有很大偶然性,是在差額選舉中意外勝出的。就是說,他此次升遷運氣的成分居多,所以勢必給人疑點重重的感覺,勢必讓人懷疑他作為副市長駕馭全局的能力。既如此,眾人的疑慮和曉輝哥哥的不自在就順理成章了。我算了一下,這一年曉輝哥哥三十九歲,是當時最年輕的副地級領導。

我弄清這一切的時候,市長的講話也終於到了尾聲。在一陣如釋重負的掌聲裏,曉輝哥哥的臉上也顯示出如釋重負的輕鬆。他與領導們一起被簇擁著回到轎車前。他像別的領導那樣,迅速與送行的人握別,然後鑽進車裏。那一刻我看見他的腳上穿著雪白的襪子嶄新的皮鞋,鞋底沾了一些濕漉漉的泥土,讓人不禁為他的新車擔心……我略一走神的工夫,曉輝哥哥的轎車已經緩緩啟動,無聲地滑上公路,往市裏開去。這時我看見太陽已更高地升起來,東方一片炫目的橙紅色暈。曉輝哥哥的轎車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展翅飛翔著,漸漸消失在那片炫目的橙紅裏。

今天的氣溫一定很低。街上的行人都顯得有些縮手縮腳的,身上的衣服明顯加厚了。天上似有若無地飄著些冷雨,雨水在陣陣小風裏胡亂飛舞著。我做出刻意躲避的樣子,沿著風雨吹打不到的房簷窗台跳躍著前行。我喜歡模仿街上的人們,反正他們毫無所知,我自己多少得到些樂趣。你要知道,在一座百萬人口的城市裏找一個人,是多麼枯燥乏味的事情。

我沿著一條小巷往建築群的縱深處進發。這裏的房子有點淩亂,像是等待開發的老居民區。我在一道磚牆前停下了。磚牆很高,足足有兩米多。平時遇到這樣的障礙物我會掉頭離開,但這次我改變了主意,身子輕輕一聳就上了高牆。牆那邊是一座高大漂亮的建築,寬大潔淨的玻璃窗一律關閉著,很安靜。我沿著高牆緩緩前行,終於看見一扇玻璃窗閃了道縫隙。同樣出於遊戲的心理,我一閃身就鑽了進去。

一股來蘇水的味道如煙似霧在房間裏繚繞。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單。床上躺著一個人,正無聲地掛著吊瓶。原來這裏是醫院的一間病房。我轉了一圈正準備離開,無意中掃了那個病人一眼,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了我。那是一種熟稔的氣息,一種萬裏征程後終於打開家門的感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床上這個蓋著被子,紗布纏著腦袋,隻露出兩隻緊閉的雙眼,看不出男女的人,就是曉輝哥哥。

我終於找到了你,曉輝哥哥!

我一下子撲了過去,立刻感到曉輝哥哥的身體裏發出一股子推力,強硬地擋住了我所有的信息。他在拒絕我!為什麼?我癱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思緒一片混亂,激動、委屈、不解交織在一起,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了。終於冷靜下來以後,我立刻進入下一個問題,曉輝哥哥他怎麼了,怎麼會在醫院裏?我閉上眼,屏住呼吸,調動起自己所有的靈異之力,漫無邊際地再次搜尋起來。與此前無數次的搜尋一樣,結果依然是失敗。不過這次我發現了一個新的情況,我看見某一時段被一團灰色的濃霧籠罩了,我無法進入,稍一靠近立刻神迷氣短,暈頭轉向。我隻好回過頭來,重新審視曉輝哥哥過往歲月中的鱗鱗爪爪,以期有所發現。不料我剛一回首,無數個生活場景就紛至遝來,蜂擁而至,好像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種情況從前還真不多見,隻是太過繁亂。接著又看到無數張臉孔爭先恐後包抄過來,上麵寫滿了巴結、諂媚、羨慕、嫉妒、畏懼、不屑、痛恨、虛情假意、冷槍暗箭、誠惶誠恐……真是亂七八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撥開他們,像撥開一團討厭的蚊蠅。我清醒地認識到,在過於熱鬧的地方很難有所發現,我必須在大量複雜信息裏耐心篩選,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搜尋不諧之音和不諧之景,哪怕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隻鱗片爪的場景,隻要能反映曉輝哥哥生活的真相就行。

我首先篩選出這樣一個場麵,應該是曉輝哥哥家裏的小餐廳,肖叔和曉輝哥哥正對麵坐著吃飯,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嚴肅。肖叔用手裏的筷子慢慢劃拉著菜盤子裏的蔬菜,聲調和緩地說,其實趙均很早就靠上了老A。關於老A我得解釋一句。在曉輝哥哥與朋友的談話裏,常常出現一些小城官場的風雲人物,其中老A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老A現在是人大副主任之一,在小城是家喻戶曉、人人耳熟能詳的政界常青樹。在以往曉輝哥哥和趙胡三兄弟的言談中,老A總是充當他們不齒的反角,聽上去有點類似黑社會老大,屬於皮厚心狠、精於權術之流。所以曉輝哥哥一聽老A的名字就皺起了眉頭。肖叔並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娓娓道來。他說豬往前拱雞往後扒,各有各的辦法。趙均是個極精明的人,一定自有他的道理,犯不著咱為他擔心。聽說你還和趙均鬧了點不愉快,何必呢。我們雖然和老A是兩種人兩條線,但不等於要搞對立。官場最忌諱對立,除非萬不得已。你們是同學,繼續給外界比翼雙飛的印象對誰都有好處。曉輝哥哥一邊慢慢扒拉碗裏的飯粒,一邊含混地答應著。肖叔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裏有一些淡淡的憂慮。

下一個場景依然是曉輝哥哥家。空蕩蕩的屋子裏隻有如雲一人,她磨磨唧唧在臥室、客廳、廚房各處轉了一圈。床上的被子沒整理,沙發上扔著一些待洗的衣物,廚房裏碗碟狼藉,她卻什麼都沒做。她拿出手機沒精打采地打了幾個電話,又打開電視,手握遙控器頻繁換著台,快速變換的各種聲響總算打破了屋子裏的冷清。這時大門在一陣鑰匙和鎖的交響後被推開,曉輝哥哥走進來,在玄關掛好外衣換了拖鞋,才發現客廳裏臉上掛霜的如雲。他進門時興奮的表情凝固了,疑惑地仔細瞅瞅如雲的臉,問你怎麼了。如雲繃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氣呼呼地說,謝謝大市長關心,你還知道有個家啊,住賓館得了,接見三八紅旗手還方便。曉輝哥哥聽出如雲簡單幾句話裏豐富的蘊含,也聽懂了每層意思的真正指向,所以就輕鬆地笑了笑,說又在胡思亂想了,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是那樣的人,不要聽人胡說。說著在如雲身邊的沙發上坐下,閉眼假寐起來。我努力湊近他的思維,意外地看見了另一個隱秘場景。

省城某五星級賓館一個房間裏,曉輝哥哥正在接待一位女客人。他們分坐在兩隻單人沙發上,交談甚歡。女客人四十左右的年紀,美麗端莊。這時她抬頭看了看窗外漸濃的暮色,連聲說不早了,耽誤你這麼多時間,我得走了。說著站起來往門口走去。曉輝哥哥一邊客氣地說著沒關係,一邊跟著往外走。女客人又站住了,伸出手與曉輝哥哥握了握,動情地說,曉輝,太謝謝你了,沒有你我就沒有這一天。曉輝哥哥臉上的笑竟有幾分靦腆,他說還不是你自己奮鬥出來的,我都沒想到,隻聽說代表裏有個能幹的女企業家,沒想到是老同學。女客人也笑了,說要不是當年你幫了我一把,我還不知有多慘呢……女客人說著悲從中來,低頭抹起了眼淚。曉輝哥哥慌了,忙拍了拍她的肩說,呂婷,好了好了,不都過去了嗎。呂婷不覺中已經靠在了曉輝哥哥的懷裏,曉輝哥哥的心明顯亂了方寸,一股柔情瞬間湧了上來。但也隻是兩三秒鍾的樣子,曉輝哥哥就理智地挪開身子,伸手拉開了房門。呂婷迅速擦了擦眼淚,不好意思地笑著走了出去。

肩頭的溫熱還在,曉輝哥哥睜眼看到是如雲靠在了他肩上。他伸手攬過如雲,輕聲說,我已經夠累的了,以後別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好。你放心,我還想愛惜自己的羽毛,飛得再高些遠些呢,你要支持我啊。如雲聞言表情複雜地看著他,目光裏的哀怨和疑慮在節節敗退,終於重新溫柔地靠在曉輝哥哥懷裏。趁著他倆深情款款無言相擁,我說一句公道話,在我搜索到的所有場景裏,曉輝哥哥和呂婷那一幕確是他與如雲以外的女人唯一的一次。

下麵是一個熱鬧非凡的酒宴,是曉輝哥哥和他那幫朋友為楊鵬召集的餞行宴。楊鵬已是個小有名氣的記者,在省城一家晚報的招考中被錄用。趙均當然也在,他們三人依然坐在一起,不時說點悄悄話。隻是他們的交流不再像從前那樣水乳交融,總有些不諧的東西懸浮在他們中間,糾結著繚繞著,忽濃忽淡,卻始終沒有消散。楊鵬率先醉了,他正帶著濃重的酒意說,你們一定要把官做大,最好打進省城來,我也好監督你們……他身邊一人恰好聽到了這句,轉臉插了一句,嘁,等你們監督啊,黃花菜都涼了。楊鵬大著舌頭說,怎麼,看不起我們?告訴你,我們的監督才是最有力最有效的呢……說著他一揮手,不小心把一隻玻璃杯掃到了地上,一聲脆響,把大家嚇了一跳,這個場景也倏忽沒了影蹤。

接下來還有幾個是羅叔住院的情景。我已經知道羅叔得的是腎病,做過手術,但愈後不好,每年都要住上幾回院。在某醫院的一間特護病房裏,我看見羅叔正皺著眉頭半躺在病床上,房內擺放著好多花籃和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床前圍坐著一些滿臉堆笑的男女,他們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撥。還有人在往朱姨的手裏塞紅包,朱姨推脫不及塞紅包的人已斷然跑開,上了年紀的朱姨歪歪倒倒追到了走廊裏,引得走廊裏不少病人和家屬駐足觀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

這時曉輝哥哥的病房門處有響動,一股涼氣卷進一個人來,驚得我嗖地躲上了天花板,窩在一個角落裏。我相信十有八九是肖叔如雲他們,不料卻是一個陌生男人。他四十多歲年紀,瘦高,眼神犀利,左邊眉棱上有一塊大大的黑痣。我恍惚感覺這人有點麵熟。他一進來就去瞅曉輝哥哥的吊瓶,瞅了一會就放鬆地往旁邊一張空床上一躺,拉被子囫圇蓋上,然後睜著眼開始想心事。我好奇地潛入他的意識看了看,全是他家那些雞毛蒜皮的家務事。我退出來,心裏越發疑惑。曉輝哥哥看起來病得不輕,卻沒有一個親人陪護,反來了個顯然無關痛癢的外人,這是怎麼回事?

屋子裏一片死寂。我在寂靜裏重新凝神集聚起全部的能量,在最近的時段裏重新進行一輪地毯式搜索。我又遇到了那團霧靄,一股阻力又擋住了我。看起來秘密就在這團霧靄裏。所以這次我沒有輕易退卻,我屏住呼吸,耐心迂回摸索著向前。這時屋子裏偏偏又有了動靜,那個人又起身走近曉輝哥哥的床,掀開被子一角,仔細看了看他緊閉的雙眼。沒想到就借著這一瞬間的變化,我和那股阻力打了個時間差,我居然走進了那團霧靄。那個男人又回到空床上躺下,我卻感到眼前一亮,同時心竅驟然開啟,幾乎要湮滅了的一幕就赫然閃現在眼前……

曉輝哥哥今天心情很好。兩會剛剛結束,讓人感覺沉甸甸的一頁總算圓滿地翻了過去。各種繁雜的年度檢查已近尾聲,總體效果不錯,沒有出現什麼大的紕漏。與過去的一年相比他更有成就感了,工作更順手,人際也更圓融。總之一切都很順當,很好。陰曆年很快就要到了,按照市裏的統一部署,也是每年的慣例,眼前最大的工作任務就是送溫暖活動了。他喜歡這項活動,一是輕鬆,不需要太用心力。二是他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去接近最基層的民眾。因為這樣的活動一般不會出現棘手的難題,不會有對立情緒,所到之處隻有感激、感動,隻有一團和氣。

辦公室牆上的石英鍾顯示,現在是上午九時一刻。太陽從寬大的窗玻璃透進來,暖融融地覆蓋著辦公室裏的桌椅、花草、文件櫃……將室內的一切襯托得更鮮明生動有活力。曉輝哥哥愜意地沐浴在陽光裏,想起當年毛澤東對青年人的比喻,就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多麼貼切啊。在目前的地級班子裏,四十出頭的他就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啊。想到這裏他微笑了一下,渾身頓時充滿了力量。他伸手拉了一把天鵝絨窗簾,遮住了桌麵上有些刺眼的強光,埋頭看起文件來。

就在這時,有人把房門叩響了。比平常來人叩門的聲音大些也急些,估計是基層幹部或老家親戚之類吧。曉輝哥哥微微皺了皺眉頭,但還是溫和地大聲說了句進來吧。話沒落音,鎖舌哢嗒一聲脆響,門被果斷地推開了。曉輝哥哥一抬頭,見門外站著幾個陌生男子。他們衣著整齊得體,表情端莊嚴肅。他們臉上的水色很足,一看就營養均衡,顯然不是基層幹部或老家親戚。曉輝哥哥心裏頓時感到了幾分詫異,不由自主站了起來。還沒等他說話,幾個人已經魚貫走進來,隨手關上了門。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繃著臉上的肌肉,操著純正的普通話說,請問你是羅曉輝副市長嗎?曉輝哥哥疑惑地點點頭,帶著幾分警覺地反問,你們是?那人依然麵無表情地說,我們是省紀委的,來調查一些情況,需要你配合,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把問題說清楚。“省紀委”三個敏感的字眼像三個小炸彈,把曉輝哥哥的腦袋轟得嗡嗡作響,他一下子懵了。從那些人的態度上他肯定是自己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至於出了什麼問題,他根本來不及想清楚,思維就一下子跳到了結果上。結果是什麼?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開除公職,逮捕,判刑……總之是名譽掃地,多年的奮鬥成空,再也沒有了輝煌的前途。可怕的猜測雖然隻在一瞬間,已讓曉輝哥哥的冷汗直冒,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那個普通話又說了些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

境遇的巨大反差就發生在短短的幾分鍾裏,它一下就徹底擊垮了曉輝哥哥。跟著那些人走出來的時候,他恍如在夢裏。樓道裏很安靜,偶爾有人走過,一看是曉輝哥哥一行人,立刻加快腳步走開或停下腳步避開,以便給羅副市長讓路。從曉輝哥哥的辦公室到西側的電梯間,隻有約四五十米的距離,因為要照顧腳下發軟的曉輝哥哥,他們走得很慢。快到電梯間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曉輝哥哥突然說話了,他說我外套忘穿,我可以回去拿一下嗎?他的態度誠懇,眼神裏有一種類似於乞求的光芒。外麵的平均氣溫已在零度以下,而曉輝哥哥隻穿了件毛衣。普通話起了惻隱之心,點頭同意。有一個人跟在曉輝哥哥身後,其他人就站在原地等候。曉輝哥哥依然走得很慢,開門拿了衣服他們就往回走。那是一件高檔的毛料西服,他很隨意地把它拎在手上。剛走了有十來米的時候意外發生了,曉輝哥哥突然一把推倒那個跟隨的人,轉身往回跑,等那人費勁地爬起來追過去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從樓道的東側消失。幾秒鍾以後,他整個人都從這棟樓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