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講完早年的這些往事,歎口氣,然後望向窗外,一言不發,眼珠子就像是凝固了一樣。
我問母親,這些傷心的事情,為什麼從來沒有聽您說過?
傷心?母親似乎對這個詞彙有些疑問,隨後說道,梁家對我不錯,要是當年沒有梁家,“那個男人”還不是早把我賣進“那地方”了。我要是到處說這些小事情,那不成了責怪好心的梁家?
後來,由梁家太太作主,母親在二十三歲那年嫁給了父親。
父親是一個狡猾的鄉下人。十三歲來到城裏當學徒,跟母親結婚的那年,他已經在城裏的一家竹貨鋪子裏曆練了十三年。父親每天都在櫃台前與形形色色的城裏人打交道,練就了善於察言觀色的本領,有一次他在跟隨掌櫃的去梁家作客時,由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舉一動都非常可人、到位,而且很懂禮貌,所以幾次下來,贏得了梁家夫婦的欣賞,後又在竹貨鋪子掌櫃的撮合下,於是梁家夫婦把“女兒”梁銀花嫁給了他,還給了豐厚的陪嫁,為此也贏得了商界裏“梁善人”的稱謂,從此梁家跨行業經營,除了車廠,還開起了當鋪和成衣鋪子,生意格外興隆。
父親姓朱,綽號“朱唾沫”。這個外號是竹貨鋪子掌櫃給他起的,原來這個綽號比較長,叫“唾沫粘家雀”,意思是這個人能用唾沫把飛翔的小雀兒粘住,可見成本之低、本領之高。後來簡稱成了“朱唾沫”。掌櫃的為了永遠攏住這個能幹的大徒弟,花費了極少的錢,給“朱唾沫”娶了媳婦,而且也給自己贏得了好名聲,要知道掌櫃的幫助徒弟娶媳婦,是一件並不多見的善舉。
梁銀花嫁給“朱唾沫”這件婚事,是梁家、竹貨鋪子掌櫃的,還有“朱唾沫”三方得利的事情,但對於梁銀花來說,卻從此走進了另一條黑暗的隧道中。
梁銀花剛結婚時歡天喜地,因為看見滿屋子的大漆家具,塞得滿滿當當的,牆角裏的米缸裏,滿滿的大米,撐得蓋子都蓋不嚴。她心想苦日子熬過去了,好日子終於來了。
可是,一個月以後,今天來幾個人,搬走了黑漆條案。明天來幾個人,搬走了床鋪上的樟木箱子。她害怕了,多少年之前,“那個男人”搬走家裏東西去變賣的場景又出現在她的麵前。莫非是……她不敢往下想,覺得不可能。因為她看見竹貨鋪子掌櫃的對她男人“朱唾沫”是器重的,是稱讚的。再說他在鋪子幹了那麼多年,人品應該沒有問題。自己的命哪會那麼苦,又遇到了……梁銀花覺得自己多想了,自己的男人不會是那樣的人!可是轉念一想,為什麼家裏的東西會被別人搬走呢?她想問,但又不敢問,擔心男人說她小心眼。就在幾天以後,當牆角裏的米缸也被搬走時,她終於感到大勢不妙了。這時,“朱唾沫”主動告訴她了,梁銀花這才知道,原來一屋子的家具都是“朱唾沫”借來的,甚至還借了盛滿了大米的米缸,最後家裏隻留下了一張木板床和兩床薄被子。木板床的四個腿還不是一樣齊,是靠著兩個碎磚頭鋪墊才勉強平整的。至於那兩床薄被子,沒有一絲暖意,就像是張紙一樣。
梁銀花被“朱唾沫”欺騙了!她想大聲地質問“朱唾沫”,想大聲地哭起來,想摔碎屋子裏的一樣東西……可是她沒有,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選擇了把日子繼續過下去。多少年以後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朱唾沫”根本沒錢,即使有點錢,也是躲著掌櫃的偷偷拿出去賭了,分文沒剩。要不是後來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被迫戒賭的“朱唾沫”極有可能會成為第二個“那個男人”。
我問母親,你為什麼能夠容忍這種欺騙?起碼也應該找人說一說,不能這樣忍受呀?
母親苦笑了一聲,說道,這樣的事傳出去,多難看呀!
梁銀花生養了七個孩子。花著生養——先是男的,後是女的,再是男的……然後依此類推。
我的哥姐們對母親是怎樣的印象?我不知道。反正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隻要醒來撒尿,總會看見母親正在微弱的燈光下做針線活兒。白天裏的母親,則更是一派忙碌,做飯洗衣,時刻不停閑,就像是上足了發條的一個機器人。
盡管梁銀花每日忙碌,但家裏還是陷入恐慌之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吃的東西。因為孩子多,上半月有吃的,到了下半月,米櫃、麵缸裏空空蕩蕩,連米麵的氣味都沒有。我們兄弟姐妹共同望著母親喊叫,叫喊聲此起彼伏,仿佛波濤一般。母親搓著一雙大手,無語地在屋子裏轉磨磨,隨後便是蹲在地上,淚水長流。每當這時,走進屋門的父親便大發雷霆,手邊上所有能夠抓起來的東西,全都劈頭蓋臉地朝母親扔過去。
這時候的父親,脾氣越來越大。我想可能跟他新的職業有關。解放後,父親進了華北地區最大的一家重型企業做鍋爐工。可能是每天麵對熱氣滾滾鍋爐的緣故,他自己仿佛也變成了一台時刻要爆裂的鍋爐,我們兄弟姐妹七個人的屁股他全都打過,而且是朝死裏打,巴掌高高地揚起,響亮的“啪啪”聲,就像過年炸響的爆竹。多少年之後我想起來,依舊憎恨父親,他怎麼能夠埋怨母親呀,我們七個孩子就是七頭小狼,每當吃飯的時候,誰都不說話,低頭猛吃,腦袋幾乎埋進了飯盆裏,一大盆粉條白菜眨眼間全沒了,飯盆鋥光瓦亮,都能當鏡子使用。任何一個母親也是無計可施呀!
麵對丈夫的責罵,梁銀花從來不還嘴。這位當年的“朱唾沫”、現在的朱師傅,總是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憤怒地看著自己的女人,恨不得把女人當作煤塊扔進鍋爐裏——似乎燒掉梁銀花,朱師傅才解氣!
我問過母親,老朱為什麼那樣恨你?
母親說,你爸爸還不是嫌棄我沒有把日子過好。
我著急地說,那不能怨你呀,應該怨他!
母親忽然執拗起來,掌管不好家務,那就是女人的失職。怎麼能埋怨男人?
那天,我望著老年後母親越發鬆弛的臉龐,忽然想起小時候的往事。我在上中學之前,一直睡在母親的身邊。那時候每到夜晚,我總能聽見母親肚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一夜不消停,就像是有一台樂器在彈奏。那時我年歲小,不懂事,後來才明白,那是母親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