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銀花(短篇小說)(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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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歆

武 歆 祖籍山東省,居於天津市。自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並發表作品。主要以中短篇小說創作為主,另有散文、隨筆、雜文等作品。共計發表400多萬字。2004年榮獲天津市青年作家創作獎提名獎,2000年榮獲天津市文學新人獎等。在天津市作協從事專業創作。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

隻要是在清晨,當對麵二樓的那個瘋女人推開窗子,對著天空開始大喊大叫的時候,我閉著眼睛都能知道,今天肯定又是一個陰霾的天氣。已經很多年了,瘋女人喊叫所預告的陰天,比天氣預報還要準確。

梁銀花似乎沒有對照過天氣,隻是對那個瘋女人的喊叫有一種發自肺腑的理解,她長歎一聲,語氣憂鬱地對我說,一定是心裏有別扭的事情,有委屈、有苦才要喊出來的呀。隨後,馬上又會接上來一句,你說,是吧?

我幹笑著應付道,可能是吧。

我覺得八十四歲的梁銀花大概腦子出了問題——對麵二樓的那個老女人,是一個人所共知的老瘋子,但梁銀花從來不認為那個老女人精神有問題,她一直認為是那老女人過得不舒心才喊叫的。

梁銀花與所有人的看法都不一樣?

梁銀花是我的母親。

母親一輩子沒有高聲喊叫過。在我四十多年的記憶中,她似乎隻有哭泣,而且還是小聲的,嚶嚶地哭泣,好像嘴巴張開了一半,仿佛下雨天裏鳥兒的叫。她從來沒有震天動地地哭過。我想,母親所以理解對麵樓上的那個瘋女人,大概是從心底裏麵羨慕吧。

母親個子不高,隻有一百五十八厘米。她很瘦小,卻有一雙大手和一雙大腳,而且手腳骨骼大得出奇,跟她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不了解她的人,從她的手腳形狀就能猜測出來,她是一個勞苦了一輩子的人,不幹活兒的大家小姐不可能有那樣粗大的手腳。母親不是本埠人,至於她是哪裏的人,祖籍在哪裏,好像一直是個謎,或者說她一直講不清楚,有時說是東北錦州人,有時又說在京東一帶,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她是被她父親給賣了的人——賣給了一個梁姓人家。在這件事上,她堅定無比,從沒有過任何遲疑,就是兩年前得病後重度昏迷,好像也沒有更改過。

有一天,又是一個陰天——對麵二樓那個瘋女人高聲喊叫過後,母親忽然讓我坐下來,給我講起了她的家事。那一刻仿佛時間靜止了——母親的過去,就像一朵花一樣,在我的眼前慢慢盛開著。但那是怎樣的一朵花呀,我分明看到了花朵上凝結著的眼淚和血跡——已經把花朵完全侵蝕了。

在梁銀花的描述中,她的父親是一個矮胖子,禿頂,有著一口顛倒黑白的牙齒,遠看上去滿嘴烏黑,就像個大烏鴉。“那個男人”(梁銀花一直這樣稱呼她的生父)過去有錢,後來因為喜歡抽大煙,很快就一窮二白了,隨後開始變賣家裏的東西。今天拿走一件,明天搬出一件,直到有一天,家裏的東西都賣光了,眼睛開始盯在了二女兒的臉上,幾乎到了不錯眼珠的地步。

母親對我說,那時她的娘死去多年,姐姐也已經出嫁了,家裏隻有她。她總是倍感孤獨和恐懼,尤其是麵對“那個男人”的目光時,她感到了渾身的寒意,甚至聽得見冷風聲。

十一歲的梁銀花已經懂事了,感覺出來“那個男人”想要在她身上打主意,想要把她像屋子裏的桌椅板凳一樣拿出去變賣,然後換來一口輕薄繚繞的煙霧。梁銀花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很快“那個男人”就把她賣給了一個開人力車廠的梁家。

梁家太太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女人,她對銀花說,從現在開始,你姓梁了,做我的女兒吧,我會把你當我女兒一樣對待。

梁家太太又說,孩子,你應該知足,你那個抽大煙的爹要是把你賣給窯子裏,那可就更慘了!

年幼的梁銀花聽大人們講過窯子裏女人的日子,所以對待梁家太太,就像麵對菩薩一樣感激。

後來,母親至死不講自己原來的姓氏,就像她至死稱呼自己的父親為“那個男人”一樣,可見她對自己出身的仇恨和對家族的敵意。

在梁家,梁銀花開始了新的生活。看上去,她在這個新家是以女兒麵目示人的,但其實就是一個使喚丫環,什麼活兒都幹。無論夏季還是冬季,她的衣袖都是挽到胳膊肘上麵去的,尤其是冬天,因為摸涼水的緣故,雙手還有兩條胳膊通紅,在寒風中就像是兩枝綻放的臘梅花。

梁家夫婦不能生育,後來要了一個兒子。當梁銀花在梁家的第三個年頭時,那個小少爺已經一歲了,於是梁銀花除了幹活,還要照看胖嘟嘟的“弟弟”。小少爺從小就有一種優越感,而且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騎在人的身上玩耍。梁家夫婦很願意做這件事,也很願意把自己當成小少爺的坐騎。可是小少爺不願意爹娘做這件事,卻喜歡讓梁銀花做他的坐騎。於是,梁銀花除了做家務之外,又增添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變成大馬,讓“弟弟”來騎。經常是她正在幹著活兒,“娘”(梁銀花喊梁家太太“娘”)在屋裏喊她,花兒,來呀,弟弟找你了。於是,梁銀花趕緊擦了手,幾步跑進屋子裏,一下子趴在地上,變成了大馬。有時她正好在屋裏,“娘”就不用喊了,隻是用嘴巴努一下或是眼睛挑一下,梁銀花當即就明白了,馬上趴在地上。“弟弟”隻要騎在“姐姐”身上,立刻就不哭了,歡天喜地地笑著,一副人見人愛的樣子。就這樣,梁銀花被“弟弟”當作大馬,整整騎了十年。

母親跟我說,那十年中,她經常在夢裏夢見自己就是一匹馬,總是累得猛然驚醒。醒後大汗淋漓、疲憊不堪。後來,“弟弟”年歲大了,有一次騎在她身上,竟然一下子把她坐在地上,她的膝蓋“哢吧”響了一聲,於是她再也沒有爬起來,當即膝蓋腫起來。這時梁家夫婦才突然意識到,兒子大了,已經是個小夥子了,這才極不情願地取消了這個娛樂節目。可是有一陣子,隻要“娘”喊“花兒”,她還會下意識地跑進屋子裏,馬上趴在地上,腰部柔軟地塌下去,形成漂亮的馬鞍形狀。她的樣子,搞得全家人笑彎了腰。有時“娘”心情不好,就會故意喊“花兒”趴在地上,笑上一陣子,好好解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