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梁銀花(短篇小說)(3 / 3)

一個自己餓肚子、也要把食物給孩子們吃的母親,怎麼會是失職呢?母親總是看到自己的問題,總是檢討自己。

一九七六年華北地區的那場大地震,我們朱家遭受了重大損失。第一次大震時,父親砸斷了左腿。第二次餘震時,我們家完全塌了,隻剩下了一堵搖搖欲墜的牆。就是因為那堵牆沒有倒下,我們四個孩子的生命才保住了。

大地震時,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已經工作了,他們住在單位裏,所以家裏隻剩下我和哥姐四個人。第二次的大餘震,我們正在家裏,我記得是上午,正在吃小米粥、白蘿卜鹹菜,忽然大地震動起來,因為第一次大震是在淩晨,我們都在睡夢中,所以並沒有真切感到地震是怎麼回事。這一次餘震,我們才真正領教了——看見牆壁和屋頂仿佛開玩笑,雙方完全脫離開後,隨即又馬上合攏,就這樣循環往複。當時母親嘶啞的嗓子大喊著,一步衝到牆壁下麵,隨後雙手張開,像一隻壁虎一樣,用身子頂住牆壁,她扭過頭,喊叫著讓我們到她的身下。我們扔下飯碗,集體衝到了那堵牆壁下麵,順勢蹲在了母親的身下。後來,房頂的檁條落下來,呈“人”字形立在母親的身後……再後來地震停了,我們家隻剩下了一堵立著的牆和一個立著的娘!

其實那場大地震,房屋真正損壞是在第二次的餘震中,死亡的人也大都集中在第二次餘震裏。由於母親的保護,我們幾個孩子安然無恙,事後許多人都感歎母親梁銀花的勇敢和果斷,否則一家子都會葬身在磚瓦灰塵中。

地震後,我們住在簡易地震棚裏。由於腿瘸了,已經被人稱作老朱的父親,脾氣更大了,而且開始了酗酒。

老朱買來散裝白酒,坐在小板凳上,氣勢洶洶地喝酒,通紅的眼睛閃爍著惡狠狠的目光。其實老朱的目光是盯在梁銀花身上的,隻要梁銀花幹活時稍微發出一點兒聲響,他就會立刻罵一句,緊接著再喝一口酒。“罵老婆”成為老朱的下酒菜。屋裏蕩漾著酒味和罵聲。梁銀花從不言語,依舊默默地做活,更加在意手頭別發出聲響。

梁銀花的忍讓,並沒有讓老朱的脾氣消減,反而更加暴怒。他認為梁銀花不言語,那是對他無聲的反抗。有一次他氣得竟然揪住梁銀花的頭發,由於慣性作用,梁銀花倒在地上,於是老朱便把梁銀花的腦袋使勁往地上撞,並且發出了“砰砰”的響聲。梁銀花當即暈了過去。臨建棚隔音效果差,街坊們全都過來了,發現了暈倒在地的梁銀花,於是馬上送去了醫院。後來得知,老朱下狠手,僅是為了梁銀花把花生米給炒糊了,他大罵,梁銀花沒有還嘴。

我問過母親,為什麼能夠容忍老朱?

母親說,他腿折了,是著急呀。

我說,那也不是您給他弄折的。

母親沒有說什麼,但我還是能從母親的目光中看出來,她是原諒丈夫的。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老朱去世了——去世前老朱在床上折騰了半年,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梁銀花一直守在老朱的身邊,幾乎徹夜不合眼。倒不是她不想睡,而是隻要稍微閉會兒眼,老朱立刻就會弄出響動,要麼把便盆拱到地上,要麼大聲地咳嗽,要麼流著黃色的唾液想要喝水……總之不讓梁銀花閑著。

我們兄弟姐妹都上班,隻能在星期天替一會兒母親。但是老朱不讓我們幫忙,那會兒他已經不能說話,隻能喉嚨裏發出鴿子一般的聲音,而且非常急促。我們誰都聽不懂,隻有母親聽得懂,她擺著手說,你們忙去吧,他讓我照顧他,別人他不放心。

後來,老朱折騰得筋疲力盡,終於走了。他走後,梁銀花大病了一場,險些離世。

再後來,梁銀花的子女們也都先後成家了,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兒子——我。

於是,我的婚事又成為母親的焦慮,似乎我不能成家,是她的錯誤。她小心翼翼地對我,就像當年小心翼翼對待老朱。她張著笑臉,四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最後我終於成家了,母親這才真正安靜下來。

可是問題馬上來了,我婚後不久,本來身體健康的媳婦突然患上了重病,隨即就住院了,日漸消瘦,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醫院。

母親又恢複了過去的樣子——像是犯了錯誤的人一樣,剛剛挺起來的腰,又彎下去了,在我的麵前又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從此總是看我的眼色行事。那個階段,我心情不好,總是跟母親發脾氣。母親一句話不講,總是背過身子,眺望窗外的天空。

後來,我媳婦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八年之後,也終於“走”了。那天,母親拉著我的手,泣不成聲,說道,娘對不住你呀!

那個時候,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的不幸都會變成母親的錯誤?她為什麼要這樣想呢?

母親梁銀花,在對麵樓的那個瘋女人仰望著天空的叫罵聲中,在她八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早上,終於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母親的嘴角上帶著一絲笑意,那幸福的樣子,就像是剛剛來到人世間,從來沒有經受過這樣那樣的苦難。我明白,一輩子沒有大聲說過話、總是小心翼翼的母親羨慕那個敢於對著天空叫喊、敢於對著大地和人間叫罵的瘋女人——母親把自己想象成了那個瘋女人,她的內心在一種無語的抒發中,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令人奇怪的是,瘋女人叫罵的那個早上,不是陰天,卻是一個有著燦爛陽光的早上。後來,殯儀館的車子來了,把母親接走了。那輛肅穆的黑色車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那樣從容、那樣大方得體,就像是從天堂裏開來的車。

在梁銀花去世一周年的那個忌日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坐在我的旁邊不住地絮叨,卻始終沒有正麵看我,我努力想看清她的目光還有麵容,可腦袋就是轉不過去,隻能看著她的側麵……忽然間,我覺得坐在我床頭的這個人好像不是梁銀花,似乎是對麵樓上那個瘋女人……我驚醒了,這時就聽見對麵樓上那個瘋女人在叫罵,我趕緊起床站在了窗前,兩幢樓離得很近,那個瘋女人輕而易舉地就看見了我,她突然不罵了,專注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責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