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篇小說中的“都市”(3 / 3)

王曉霞說,你要回家嗎?他說是,我去取些東西,一會兒就回來。王曉霞說,天快黑了,樓道裏黑,出來時別忘了把門燈點著。趙永春使勁點了點頭。王曉霞已經氣若遊絲,她的聲音隻有趙永春一個人能夠聽見。

“點燈”是有故事的。趙永春當初並有那麼愛王曉霞,他不得已“入贅”王家。他有自己的對女性標準,比如白麗麗。但後來他發現自己樓上的張女郎更符合他的女性標準。於是,每當張女郎下班將要進樓的時候,趙永春都為她將燈點亮,為自己的欲望對象他隻能做這麼多。事實上,他最後也沒有越雷池一步。當著永春回到家裏看到昏黃的門燈,他心頭又閃過了張女郎,但僅僅是一閃而已。

小說還是寫到了苦難,不寫苦難還能夠寫底層的什麼呢?但李鐵的不同就在於,在苦難的另一頭,底層人的善良、相互溫暖的真情誼,仍然動人無比。在情誼日趨淡漠的當下生活中,李鐵打撈出的恰恰是人性中彌足珍貴的東西。

葛水平的小說大多書寫三晉鄉土。2008年,葛水平忽然轉向了都市生活的書寫,她的《紙鴿子》對網絡時代出現的新問題作了敏銳的發掘。2009年發表的這篇《一時之間如夢》則是一個我們難以預料的故事:一個如孩子般追尋夢想熱愛先鋒音樂的青年,毅然離別父親追尋女友去了南方。他偶然地在出了故障的提款機上提出了不屬於他的20萬人民幣,這個意外的收獲使他和另一個女孩子既興奮又緊張、既想入非非又不知所措。但突如其來的巨大金錢卻改變了他們的關係:賀曉變得暴躁、易怒、蠻橫,對他鍾愛的女朋友馬小麗任意傷害,甚至用茶杯砸傷了她的頭。用馬小麗的話來說:“我們的生活被它打亂了”。

賀曉變得更加任性和自我,……多疑,不穩定,甚至到了對我動手的地步。他的身體病了。……那枚愛情的水鑽我要小心帶著。結果有一天它莫名其妙地丟了,他罰我跪在那堆錢麵前,我飽嚐了人性脆弱最無力的煎熬。我們在一起過夜,他傾注了過多的精力,他說他要把我的身體撕裂成巨大的傷疤。我們就看著錢,看著高出來的紙幣,感覺不到它可以給我們換來一切,真正麵對它時,才知道快樂和它的存在是兩碼事,好像是這樣。我們總是在開始醞釀一件想好的事情中,然後,用不到半天時間就開始了否定它。它的直接關係是,我們不能在有陽光的外麵生活,放縱地做我們喜愛的事。一切都在屋子裏,把不存在的事情想得似明天的希望就要來臨一樣,接下來,他開始懷疑一切……。”

金錢沒有給賀曉和馬小麗帶來好運,大牆內外他們天各一方。

小說有先鋒文學的遺風流韻,它意識流的結構和跳躍的行文,與都市不規則的生活流向和節奏恰如其分。對同一個事件,兒子賀曉和女朋友馬小麗有兩種不同的敘事:在兒子賀曉的敘事中,是“馬小麗,她害了我,報仇”,“ 她花掉了那些錢,不要放過她,她該死。”“那個女人就是有毒的。”;馬小麗的敘述是:“是他離開了我,那些日子他幾近瘋狂。”“是錢傷害了他”。 有了錢的“賀曉對一切都開始了不信任。他說,臭女人,滾吧,我玩膩你了。……我要殺了你,二十萬足夠償你的命!”

父親賀紅旗是哲學教授,為了弄清楚兒子事件的真相他到了這個城市。理性的父親終於把兒子送進了監獄。他發現:在一個突發的事件中,會發現自己與周遭世界固有邏輯之間有了距離。錢讓他們之間把彼此的性情走向了無節製的裸露,無節製的幻想,沒有一個立足之地的平庸安慰!“人總是一往情深地把錢當自己最親密的朋友,看到它總是在臉上浮著獵人似的微笑,其實,真正的獵人似的微笑是它,它能毀滅一切。”小說雖然也是在道德層麵展開故事,但葛水平發現了金錢與現代都市病症的關係,從另一個方麵揭示了欲望深淵中的千溝萬壑。因此,小說也猶如一盞“機械文明時代的江湖之燈。”

三、“知識分子”

南飛雁的《燈泡》寫了一個“黑嘴”,“黑嘴”穆山北這個人物似乎在哪見過——或許就是我們自己。大學一畢業就覺得天降大任了,遇事總要較真,特別是對那些約定俗成或“潛規則”的事務。因為年輕,總是用理想主義的方式對待所有的事情。在那些昏暗的事務之間,年輕人非常容易成“燈泡”照亮世間的隱秘。穆山北就是這樣一個燈泡。穆山北與200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閻真的《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是一個譜係中的人物。池大為畢業後堅持做一個“清流”,但多年穩定在科員的位置上得不到提拔。世俗世界有巨大的耐心和改造的力量。池大為最終妥協了,也終於被提拔為“局長”。 池大為是穆山北的前輩,他們的青春經曆也大體相似。不同的是池大為隻是不合作,而穆山北則變本加厲,是一個人見人怕的“黑嘴”。他們相同的是沒有領取進入社會的“通行證”或“準入證”。在黑格爾那裏,對社會意識形態的認同程度,決定了你在多大程度上進入社會。同理,如果你對社會意識形態置之不理置若罔聞或明目張膽地抵製,那就意味著你永遠進入不了這個社會。在查爾斯.泰勒那裏就是“承認的政治”。你認同了社會的意識形態,就意味著遲早被“承認”,反之亦然。

穆山北終於有了出頭之日,終於有了讓嶽父、妻子和自己都有盼頭的好消息——四十歲的他就要當科長了。但是這個消息總給人一種悲愴或悲涼的感覺。雖然在穆山北看來“兒子挺爭氣,老婆有本事,自己呢,總算也提拔了。如果晚上老婆能再爆個腰花,老丈人能開瓶二鍋頭,那他的日子就更好過了。”當年那個生機勃勃充滿理想和正氣的“黑嘴”年輕人不見了,世俗社會就這樣又多了一個過日子的人。大概從王蒙先生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的林震開始,我們經常與這樣的“公務員”相遇。他們如出一轍又各有千秋。南飛雁是個青年,去年的《紅酒》一出令人大驚。這個“燈泡”同樣老辣得含而不露不緊不慢。正麵地書寫當代生活是一個作家參與公共事務的方式,也表達著作家與這個時代的關係。南飛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的前景無可限量。

讀徯晗的《誓言》,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這種窒息感不是來自關於夫妻、婚變、情人、通奸等當下生活或文學中屢見不鮮又興致盎然的講述。這些場景或關係,從法國浪漫派一直到今天,都是小說樂此不疲的內容和話題,這些話題和內容還要講述下去,我也相信不同時代的作家一定會有新奇的感覺和想象給我們震驚。但《誓言》中的窒息感是來自一種母子關係。母子關係我們也見得多了,這種人間大愛或最無私最感人的關係也是作家經常書寫的對象。《誓言》不同的是,這裏的母愛是一種由愛及恨的“變形記”,是匪夷所思但又切實發生了故事。

事情緣起於鄭文濤與許尤佳的婚變。這場婚變與我們司空見慣的婚變沒什麼大的差別,要離婚總可以找到理由。但婚變後的許尤佳在心理上逐漸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當然與她後來的情感經曆有關,男人可憎的麵目不斷誘發和強化她的仇怨感。在離婚時鄭文濤有一個誓言:一定等兒子考上大學他再結婚。那時兒子還小——

現在,她開始感到憂懼。他們約定的期限即將屆滿,那時,對方將無需再信守那個承諾。兒子奔赴自己的前程,父親奔赴自己的幸福。自然,坦蕩,天經地義。可是她呢?

她即將滿48歲。作為醫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進入更年期:她的月經變得紊亂,脾氣更加易怒,情緒常陷入某種莫可名狀的焦慮與煩躁之中。她身上的皮膚開始幹燥起皺,乳房也在悄悄萎縮——她的乳房曾經是她的驕傲。現在,它們正在變小,失去彈性與光澤。這些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呢?卵巢在萎縮,失去功能。她將失去女性的性征,逐漸變為中性。

如果說這些卑微的想法還是自我感覺的話,那麼,許尤佳有了一些情感經曆之後,她的自我感覺被證實了:

那些條件好又離異的男人,好不容易才從一個黃臉婆那裏掙出一個自由身,又怎麼會再陷入另一個黃臉婆的囹圄呢?她已經年過四十,是一個十足的黃臉婆。她不再對自己的再婚抱有奢望。於是“她打定主意不再結婚。她的注意力又開始重新回到鄭文濤與秦小慧身上,是他們毀了她的生活,毀了她的幸福。她原以為她已經忘掉了對他們的仇恨,其實不,它一直就在那裏,在她的心裏。她隻是把它暫時鎖了起來。現在她又想起它來了,於是把它重新取出來,翻看,把玩,像翻閱一本內容熟悉的日記。每讀到那些刻骨銘心的章節,她都會忍不住血流加快,內心悸動。”世界上所有關係中,大概母子關係是最為堅固難以撼動的。魏微在她的小說《家道》中曾有一段關於母子情感關係的深刻議論:“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種男女關係,那是一種可以致命的關係,深究起來,這關係的悠遠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間遠不及這等情誼,夫妻就更別提了。”

但是,許尤佳為了報複前夫鄭文濤,她和兒子的關係也發生了難以想象的變異,她為了阻止鄭文濤兌現誓言,阻止鄭文濤再婚,也為了將兒子留在身邊,竟然在兒子考大學的關鍵時刻在兒子的飲食中做了手腳:第一年是讓兒子臨考前夜不能寐,昏昏然地考砸了;第二年複考時許尤佳竟然給兒子的豆漿裏放了大量安定。這是小說最易引起爭議的細節:一個母親真的會這樣嗎?這可能嗎?

小說不是現實的複製或摹寫,小說有自己的邏輯。許尤佳因職稱問題心有不甘,丈夫意外住院結識了年輕護士秦小慧。許尤佳在秦小慧麵前的跋扈和沒有教養的表現,引發了鄭文濤離婚的念頭。無論鄭文濤離婚的理由是否成立——這已經不重要。離婚後的許尤佳經曆了更多的失敗,一個徹底失敗的女人如何變本加厲不擇手段心毒手狠,起碼在小說中是合理的。小說就是用極端化的方式寫出人物的性格和命運,這一點我想徯晗是做到了。許尤佳是不可思議的,小說就是要寫出不可思議和出人意料的人物、場景、心理和命運。無論多麼離奇,隻要符合小說人物的性格邏輯,就是小說的勝利。

還需要指出的是,徯晗也並不是仇怨滿腔地看待世道人心。兒子鄭小濤對母親的感情,被徯晗處理得感人至深——一個受到巨大傷害的孩子,不是以怨抱怨,而是忍著傷痛、懷著巨大的愛意走向了遠方,但他心裏放不下的還是母親。《誓言》是一部與現實生活特別是情感生活關係密切的小說,它片麵又深刻地表達了當下生活的某些方麵,但它是一部有鮮明浪漫主義氣質的小說——也唯有用如此誇張的筆法,許尤佳才如此深刻地傷害了自己和小說中所有的人,當然,她也在我們的心理留下了巨大的傷痛,這種給人巨大痛感的小說在當下很難讀到了。

責任編輯 鮑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