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生人(短篇小說)(3 / 3)

王小玲在心裏又笑了一次。

她就是想見到關捷這樣的表情。

那一刻,她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把日記本的事情告訴關捷了。

因為她懷疑沈雄飛跟關捷曾經“有”。

這種懷疑萌生於很久很久以前,不是一天兩天。每一次,懷疑的念頭一出現,她就強迫自己把它摁下去。兒子沈鵬上小學時,她做過一段娛記,常跑北京。春晚前後,報紙挖空心思搞獨家新聞,記者不能按時回家過年,就那麼在晚會排練場蹲著守著。她從北京回家,經常聽兒子跟她叨咕關阿姨給他做了什麼好吃的送來。可以送吃的,就不能送人嗎?孤男寡女,都有生理需要。那時候關捷丈夫還在美國當訪問學者,沈雄飛風華正茂。他們很般配。當年晚報的女記者,號稱五朵金花。關捷是五朵金花裏最漂亮的。關捷至今也風韻猶存。給沈雄飛舉行告別儀式那天,關捷一襲玄衣,到家裏來接沈鵬。關捷穿黑衣服很有範兒。她這個正宗的老婆不能去給男人送別,關捷卻可以。聽說告別儀式上,她一直在沈鵬身邊忙來忙去。她是誰啊,可以占據那個位置?有沒有搞錯?

王小玲在娛樂版呆了三年,實在忍受不了那種煎熬,才申請到社會新聞部。

那時候,關捷男人也從美國回國了。

這麼多年,報社的人都認為她跟關捷好,她自己也認為她跟關捷比跟一般的同事好。隻有她心裏清楚,她們之間的這種好,在她這裏,一直帶著一種提防的心理。甚至是有意跟她好。我跟你這麼好,你好意思搶我的男人嗎?朋友妻不可欺,女人之間也一樣。

沈雄飛的日記裏有關捷嗎?這個男人雖然寫日記很蠢,還沒蠢到把那些女人的名字寫出來。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外麵有女人的。是從他們結婚的時候就開始有,還是她常跑北京那幾年?作為一個女人,難道她還不能滿足他嗎?她可是從來沒拒絕過他,即使身體不適,她也會掩飾自己,她從來都認為滿足男人既是自己的生理需要,也是維持婚姻生活的潤滑劑。她沒拒絕過他。他要多少才能滿足?!

男人到底是一種什麼人,男人到底跟女人有什麼不同,她在心裏納悶。

她沒法在日記本裏印證關捷和她的男人有沒有,她看到的日記,差不多是從十年前才開始的,而他們的婚姻已經二十五年。十年前,她已經不再跑娛樂新聞,不再經常出差。

越是無法印證,猜疑越是深重。

她告訴關捷,沈雄飛在日記裏寫了很多女人,寫了很多他和女人在一起的細節。看見關捷變化的表情,她心裏疼。糾結。需要多麼大的力量才能忍住不問她:你是他的女人之一嗎?!

那天下班,關捷沒坐她車回家,理由是老公喊她出去吃飯。

王小玲一個人開車回家。以前關捷也有不坐她車回家的時候。今天跟以前不一樣。

永遠不一樣了。

5

找到張寧的新號碼不難。她用不同的座機打過去,大多數情況下無人接聽,偶爾接了,話筒那邊也先不出聲,王小玲剛說一句話,那邊就把電話掛掉。

她能聽出王小玲的聲音。

她怕王小玲。

王小玲把給張寧的手機發短信當成每天的功課。日常生活當中,王小玲不會罵人,不會說粗話。她是個文雅的女人。發給張寧的短信,差不多全是粗話。王小玲在短信裏罵那個女人,把這輩子她聽到過的難聽的話都發了過去。把她對日記裏那些女人的仇恨,都發到張寧一個人的手機上。她願意想象那個女人讀短信時的表情。

那些短信如石沉大海。

張寧從來不回她的短信。

除了發短信,她還好幾次去張寧的單位找她。張寧的辦公室門總是關得緊緊的。門衛明明告訴她張寧上班了,可是她卻不在自己的辦公室。她敲門,裏麵沒人答應。難道她有第二間辦公室?

在辦公室找不到張寧,王小玲改為在大院外麵等。她有的是耐心。

有一天,她等到了她。

看見她的那一瞬,張寧臉上的表情是憤怒。王小玲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下班時間,樓裏不斷有人出來。如果王小玲喊叫出來,張寧一定更被動。她是聰明人。站了一下,對王小玲說:“好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王小玲想幹什麼?她想跟張寧說話。她們坐到張寧單位附近的一家茶館裏。她給張寧和自己要了菊花茶。

“跟我說說,你跟他在一起是什麼感覺?他是不是能力很強?比你丈夫厲害嗎?”

她在警告張寧,她知道她有丈夫。至今為止,她還沒把日記的事情、她的猜疑告訴這個女人的丈夫。如果可能,她是可以告訴的。張寧從她的話裏聽出了威脅,竟然笑了,有些無奈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有些變態啊?”

王小玲變態嗎?她沒覺得自己變態。變態的是她的男人。多少男人在外麵搞女人,盡量把那些事情掩飾起來,盡量不讓別人知道,她的男人卻寫什麼狗屁日記。她真是想知道沈雄飛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到底是為什麼。他的日記上,很詳細地寫著女人的表情,女人的聲音,女人的氣味。她想知道這個女人自己是什麼感覺。一個她們共同經曆的男人,既然他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再來打擾她們,既然他是一個曾經給過她們快感的男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談談他呢?王小玲覺得自己的經曆很奇特。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害羞的,幾乎不會跟另外的女人談論她跟男人在一起的感受。床上的事情,每個成年女人都在做,可是她們恥於談出來。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這樣。她有點懷疑沈雄飛是這樣。一個有身份的男人,他不會大張旗鼓告訴別人,他在老婆之外有了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和他的老婆如何不同。那樣有風險,對他的社會地位有威脅,對他的家庭也有威脅。但是他又想留下自己的感受,所以他選擇了日記。他在對日記本傾訴。他把日記本當成了一個可以對話的人。日記本很安全,他又沒寫女人的名字,沒寫賓館的名字,即使別人發現了,他也有理由搪塞。或者他根本就沒想到日記本還會有被人發現的一天。他會怎麼處理這些日記?等他老了,一把火燒掉?等他老了,再也幹不動女人時,天天翻看這些日記回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想到自己會死於交通事故,在一個周六的上午,去約會的路上。

王小玲笑了一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是什麼感受。他幹你的時候,你腦子裏想沒想過他的家夥什兒曾經是被別人用過的?”她像當年采訪那些將被她寫進批評報道的陌生人一樣,往狠裏問,希望能夠激怒對方。人在被激怒的情況下,容易露真情、說真話。

她看見一張漲得通紅的臉。麵前的女人,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周圍,她一定是沒在這種場合下聽到過如此直截了當而且露骨的問話吧。她會怕別人聽到這樣的問話,感覺丟臉嗎?王小玲聽到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跟你說過了,我跟他隻是工作關係。”

“你撒謊。你的工作跟他有什麼關係?根本沒關係,八杆子打不著。你們就是男女關係。人已經沒了,我又沒想追究什麼,就是想跟你談一談。也算是對他的一種紀念方式吧。”

“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老沈沒了對你是很大的刺激,但是你也不能這麼無中生有地把你男人硬往別的女人身上安吧?為了你男人的名譽,也為了你自己的名譽,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別再拿什麼日記說事了。你是當記者的,你對社會應該了解,難道現實生活會像童話一樣單純嗎?至於你用我丈夫說事,說心裏話,我不在乎。我跟他早就沒有感情了,隻是騙自己,懶得離婚而已。如果你能幫我下決心,我謝謝你,行不行?我覺得你現在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了。過一種新生活。不好嗎?”

這個女人,她在教訓自己。她說教的時候很像一個在機關工作多年的幹部。

“我是想過新生活,但是得把舊的這頁先翻過去。 我現在還沒翻過去,希望你能幫我翻。要不然我這麼找你幹嗎?”

“對不起,我沒有能力幫助你。我今天是最後一次跟你說這種話。我把話撂在這:如果以後你再到我單位糾纏,我會報警。別用什麼無中生有的日記嚇唬我。如果你的男人真是在跟別人約會的路上出了事故,那說明他根本就不值得你信任,不值得你在他死後還這麼念念不忘。你可以解脫了,再去找別的可以信任的男人。姐姐你真的很漂亮,像你這樣的女人,再找個男人不是難事。我們都得往前活,不能倒退著活對不對?”

女人掏出手機打電話。

二十分鍾後,來了一個警察。

警察沒帶槍,沒帶手銬。

這個叫張寧的女人,告訴王小玲:“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親弟弟。看在沈雄飛的麵子上,以後姐姐你有什麼事可以找他幫忙。今天我們就不奉陪了。”

她在警察的奉陪下離開了。

王小玲自己坐了一會兒,坐出眼淚來了。

她去買單,吧台告訴她,警察已經把單買了。

6

王小玲酒喝多了。她不是能喝酒的人,那天卻主動端起了酒杯。

辦完喪事,她堅持上班,但半個月漏了兩條重大新聞。她以前從來沒這麼頻繁出錯。部主任在她麵前欲言又止。她明白領導想說啥。年紀大了,也許早就應該讓位、退休了。辦報紙不但要有思想、膽識、文筆,還是個熬人的活兒,晚上打夜班、等新聞,沒有好體力、好精神頭兒,熬不下來。老了,應該讓給年輕人。這是自然規律。轉企政策裏有三十年工齡、五十歲年齡的說法,簡稱三十、五十。符合這兩條的,願意退休,以後的待遇還按事業單位。王小玲心灰意冷,想到了退休。可惜她工齡和年齡都不符合標準。差了一點點。這種關鍵時候,一點點都不能差。

關捷比政策多了一點點,按規定,她是可以退休的。可是人家老公有本事,把她調到大學裏當教授去了。

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啊。

給關捷送別,王小玲百感交集。別的聚會她可以不參加,送關捷,她必須的。

她和關捷是啥關係啊。

人很多,滿滿一大桌,二十來號人。都是晚報的老人兒。

沒有人讓王小玲喝酒。她主動端起了杯子。

喝的是紅酒。一次隻倒個杯底。她挨個兒敬。從創刊到如今,二十多年,他們在一起。有過團結、協作,有過矛盾、衝突。轉企以及關捷的調轉,在大家麵前立起了一麵鏡子,讓大家重新照看自己的過去。最好的年華給了晚報。眼看就要退休了啊。敬到每一個人時,王小玲都是一大堆話。也許因為酒的緣故,她話越來越多。她敬關捷,非要關捷把杯中酒幹掉。關捷說:“你敬過一次啦!”

關捷也不能喝酒,這個晚上她是主角,酒喝得不少,不想喝了。

如果那時候她把杯中酒喝掉,也許,就不會惹出王小玲那句驚世駭俗的問話?

王小玲讓服務員把她的紅酒杯滿上,把關捷的杯子也滿上。她跟關捷碰了一下杯子,然後,當著一大桌子人的麵,問關捷:“關捷我問你,我家老沈床上功夫咋樣?”

全場肅靜。

“嘩”地一聲,關捷把杯中酒潑到王小玲的臉上。

王小玲的眼睛濕潤了,她的眼淚是紅色的。

很多很多天之後,當她在老家的海邊讓海風吹得淚流滿麵時,她仍然感覺自己的眼淚是紅色的,帶著澀,還有一點甜。是加拿大冰紅的味道。

海邊的房子,是沈雄飛在的時候買下的。沈雄飛說,等退休了,他們要住到海邊。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個人寫過詩,對當代所有的漢語詩人都不服氣,但他喜歡海子的這句。

王小玲提前退休了。病退。

這個女人患有精神疾病。

王小玲不承認自己有病。老同事投向她的目光,好像她是陌生人,從來不認識似的。目光裏有蔑視,瞧不起,好像在說,這個女人,為了達到提前退休的目的,不惜出賣自己多年的朋友。

她是這樣的人嗎?!

沒有人相信她。她口口聲聲的日記,在哪兒?沒有人看見。她說燒掉了。燒掉了的東西能當證據嗎?

她退休了,很好。再也跟單位沒關係了,不用動腦筋策劃選題,不用出去辛苦采訪,不用熬夜準備版麵,不用做夢校對出錯誤。

新家的大陽台上,安著一張藤桌、兩把藤椅。坐在藤椅上,可以看到大海。

攤開新買的黑皮日記本,她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寫采訪稿那樣,用鋼筆寫下了凝重的一筆。

責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