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給了別的女人。
3
對王小玲來說,那一摞子日記本像毒品。知道不應該再看下去。再往下摳,有害無益。人已經死了,你還能怎麼著?告訴他單位領導、同事,沈雄飛是一個道德敗壞的人?告訴沈鵬,他的老爸在外麵有另外的女人?沒有意義。無聊。荒謬。但是她忍不住要去翻看,越看越生氣,氣得睡不成覺,一宿一宿輾轉反側。男人天生好色,隻要條件許可,天下男人,沒有不想妻妾成群的。道理她懂。她也曾經想過沈雄飛在外麵有沒有女人。帥男人,有文化,有地位,還有點權力,怎麼能沒有女人?但是她沒看出來明顯的跡象。隱藏得太高級。這個男人,除了自稱陪客人,基本按時上下班。周末偶爾有事,還是在家裏的時間為多。他的身上沒有香水味,他的工資卡根本就在她手裏,沒有女人往家裏打電話。分居之前,他差不多每周都會跟她做愛。還要讓她怎麼發現他的異常?
當然,那時候她不知道他在單位的鐵櫃子裏藏著日記本,也沒查看過他的手機。
她開始研究手機。沈雄飛在的時候,她從來不翻他的手機,偶爾他在浴室洗澡,手機響,她會把手機給他遞進去。從來沒替他接過手機電話。她認為這是一個知識女人最基本的修養。警察把手機交給她以後,她把手機關掉了,再沒打開過。打給死人的電話,讓人瘮得慌。一遍遍跟對方重複解釋,自己不成了祥林嫂?現在,她有的是時間,好奇心膨脹。她把手機打開。居然還有電。短信無數,信箱已經爆滿。在他車禍之後一小時,一條短信是:“有變化?”十分鍾之後,來自同一個號碼的短信是:“說話不算數。”沒有抬頭,沒有落款。這就對了。隻有關係特殊的兩個人之間才會這麼發短信,就像她給丈夫發短信從來不用抬頭、落款。
直覺告訴她,那是一個女人。丈夫周六的反常出門一定跟她有關。
一個催命的妖精!
她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張寧。
如果這是一個真名的話。
有點中性。應該是女的吧。她去電信局調手機通話記錄。她的版麵跟電信局搞過征文,跟電信局上上下下都很熟。
像她猜測的那樣,這個叫張寧的人,最近一段時間,是沈雄飛手機通話頻率最高的一個。比跟他自己老婆的頻率高得多。她隨便用街頭的電話打了一下那個手機號,一點不出她所料,是個女人。年輕女人的聲音柔細中夾著一本正經,對陌生號碼帶著警惕:“你好,哪位?”
“你好。”她努力放慢語速,讓自己保持平靜:“我是沈雄飛的愛人,我姓王。我愛人去世了你知道吧?我看他去世之前跟你通話比較頻繁,我想跟你說幾句話。”
她不知道為什麼就說出這些話。她本來隻是想證實一下這個手機號碼歸一個女人所有,證實以後就把電話放下。鬼使神差,她把證實電話變成了一個見麵邀請。
“女士你好,對沈處長的不幸去世我表示哀悼,請您節哀順變。我和你愛人隻是工作關係,前一段時間因為一個批件的事情來往多了些。我現在工作比較忙,有什麼事情咱們電話裏談。”
明顯是拒絕她,強調兩個人隻是工作關係,欲蓋彌彰。她的拒絕激起了王小玲的好奇心。越是這樣她越是想見識一下,這個女人到底長什麼樣子。一個什麼樣子的女人,能讓她的男人神魂顛倒,以致於喪命!她就是想看看這個叫張寧的女人,跟沈雄飛日記描述的是不是一樣。如果一樣,更加說明以前的那些內容也都是真的,男人的每一筆描述都有出處,都不是所謂虛構。
張寧不接招。不接招就能難倒王小玲?王小玲善於采訪,當記者時,多少負麵事件,當事單位、當事人避而不見、百般阻撓,最後她不也把稿子寫出來了?當記者,尤其是社會新聞記者,必須有一股百折不撓的勁頭。嗅覺敏銳、膽大心細、勇敢麵對、不怕壓力。後來不當記者,是因為年紀大、跑不動了。兒子麵臨高考,她要為社會負責,還要為家庭、為兒子負責。
再次給張寧打電話。張寧仍舊拒絕。語氣不善:“對不起,請你以後不要再打這個電話。”
可以。衝這個態度,王小玲也要見她。心虛啊。要真清白,為什麼怕見?解釋清楚不就完了?
王小玲沒打電話,直接上她單位。
單位在一個大院裏。衙門挺大,門衛森嚴。王小玲不怕大衙門。她有記者證,找個理由進去不難。
綜合處在三樓。敲門,聽到裏麵有人說請進。女人的聲音。聽聲音她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請進”的聲音跟電話裏很像。她推門進去。一個女人坐在辦公桌前,辦公室光線充裕,女人沐浴在春天的光線裏,臉上的汗毛清晰可見。已經有一點細碎的皺紋了,但肯定比她王小玲年輕。三十七八歲?這個女人身材好,屬於比較苗條的那種。自從看到日記,王小玲開始好奇男人的口味。眼見為實。年紀一天天大起來,她自己是明顯發福了。每次她說要減肥,沈雄飛總是打擊她:“減什麼減?這樣挺好,富態,一看就有福。”可是她沒有福,中年喪夫,還在男人死後發現了男人偷情的日記,終日寢食難安。而他找的女人是如此苗條,看來那些話隻是想安慰她。虛偽啊。
“你是張寧吧?我姓王,頭幾天給你打過電話。”
光線中的那張臉,表情有變化。不明顯,但王小玲能捕捉到。王小玲的聲音跟電話裏也一定很像吧。這個女人知道她為什麼而來,所以態度不友好:“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麼。我說過了,我和你丈夫隻是工作上的聯係,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沒想多。我丈夫有日記,他做過的事情,和女人之間的交往,習慣記下來。你就是他日記上記過的女人。”
她看到這個叫張寧的女人臉色由白轉紅。是知道了真相的氣憤、老羞成怒?一個有外遇的女人,攤上沈雄飛這樣的男人,算她倒黴。女人碰上中意的男人,總不會先囑咐男人你不要把我們上床的事情寫進日記吧?現在的人,忙著寫博客、寫微博,還有幾個人會用十六開的黑皮本寫日記啊?太古典了吧,太變態了吧,太不可思議了吧?
所以,張寧半天不說話不出人意料。隻是沒想到她的嘴仍舊很硬:“你這人太匪夷所思了。如果就為這件事情,請你離開吧,不要影響我正常工作。”
她有正常工作,倒不是借口。自從王小玲進來,她的座機丁零零地響了好幾次,她看都不看電話,一次沒接。還有人敲門進來送材料。隻要進來人,王小玲就把臉扭向窗台的花盆,盡量不讓來人看見她的表情。窗台上有兩盆蘭花,一盆開藍花,一盆開粉花。開得很茁壯。蘭花難養,這個女人倒是挺有耐心。
來人走了,王小玲接著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為什麼他會在周六的上午出門,而那時候他的手機裏有兩條你的短信。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死。這過分嗎?”
“你太過分了!我說過了,你丈夫死了,我很難過,但你怎麼能把原因往我身上推呢?你這人太蠻不講理!請你走吧,以後也不要再找我,別給我打電話。”
這個叫張寧的女人,看王小玲沒有走的意思,自己轉身走了出去。
她膽量不小啊。她就不怕王小玲在她單位叫嚷出來嗎?那樣她就身敗名裂了。一個女人,你再有工作能力,長得再漂亮,如果讓一個死男人的老婆鬧到單位來,你的名譽就沒了。她是被王小玲嚇跑的啊。為什麼她不說“你把日記本拿出來讓我看看”?因為她心虛了,以為沈雄飛真會在日記本上寫她名字。王小玲看著年輕女人離去的背影,努力把她的形象跟丈夫日記本上的形象往一起對。其實沒有可比性。一個女人,當她麵對親愛的人,當她和心愛的男人躺到床上,和她在單位做職業婦女狀,怎麼會是一個麵孔?就像一枚硬幣有兩麵。就像她自己。她在外麵采訪時,人們當她女強人,申張社會正義,寫一手文筆犀利的好文章,誰會想她和男人在床上是什麼樣子?在男人的被窩裏,女人是不是都應該是蕩婦?人都有多麵性啊。
王小玲在主人離去的辦公室裏又坐了半個小時,也起身離開了。
她相信自己還會來。這事沒完。她還沒解惑。況且沈雄飛的手機裏還有許多女人的號碼,她要一個一個排查。一個人生了病,你也許不會馬上確定他得了什麼病,但可以先用排除法,知道他沒得什麼病。
4
張寧不接她電話。不接手機,座機也不接。過幾天再打,“您所撥打的手機是空號”。
這個女人,在跟她玩失蹤。
另外的那些女人,可疑之處並不比張寧更多。個個都像劉胡蘭,嘴硬得很。
王小玲很鬱悶。日記的事情,她還從來沒跟別人說起過。沒人可說。沒臉說。
沒有時間說。
那些天單位忙。要正常出報,還要開各種跟轉企有關的會,填各種各樣的表格。解除合同,簽新合同。人心惶惶。小道消息層出不窮。見報以外的本報消息很多。說有的人跟大家一起簽合同隻是走走樣子。官太太、官二代們,當年進報社有各種各樣的關係,現在想離開,也要憑關係。一刀切的時候,大家眼睛都是紅的,不得不跟著走形式,領導也不會自找麻煩,給誰開綠燈。等這陣風兒過去了,你看著吧,肯定有人回大報那邊去,不信咱把話撂這。也有人會離開是非之地,去機關當公務員,也有要去大學當老師的。
比如關捷。
關捷要去北方大學文化傳播學院當老師。教采編專業。
搞調轉的事情,居然瞞著王小玲。
關捷要走,王小玲替她高興,也很失落。滋味有些複雜。關捷老公在教委當領導,她本人有高級職稱、研究生學曆,去大學裏當個老師,不是難事。論水平,關捷當一個大學教授也完全夠,畢竟當過多年的記者、編輯,從實踐經驗這一塊上講,比大學裏那些從書本到書本的老師肯定還有優勢。可話說回來,不是所有人有了關捷這樣的水平就能進大學當老師,那也得有關係。博士畢業生多少啊,想進理想的大學也不是容易事。
如果沈雄飛還活著,也許他也能給自己找一個更好的單位,不用現在這樣糾結。沈雄飛死的不是時候。晚上睡不著覺,王小玲腦子過篩子一樣,一遍遍過濾沈雄飛的那些關係。想著可不可以去找一找誰誰誰。沈雄飛屍骨未寒,也許還有人會給麵子?一個男人,即使他是一個偷了許多女人的男人,那也是你的丈夫,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不會袖手旁觀。
想想而已吧。王小玲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她不好意思求人。更何況,就是求了可能也沒用。
關捷要調走的消息,是別人傳過來的。好幾個人都傳了。一開始她有些不相信。她跟關捷什麼關係啊!同是晚報創刊元老,兩家孩子小學同班同學,兩個人住一個院子,連上下班都經常同行。給沈雄飛辦喪事,關捷忙前忙後,幫了很多忙。她們是朋友。報社人都這麼認為。傳話人不相信王小玲不知道,他們是來王小玲這裏求證的。調動這麼大的事情,如果是真的,關捷不先告訴她,王小玲有想法。又不是在一個單位競爭,大學裏的職位,在處於轉企過程的他們看來已經相當誘人了,關捷現在這個年紀,去大學是人往高處走,朋友之間有了高興事應該分享,難道還要掖著藏著嗎?
所以,關捷終於當麵跟她通報調轉的事情時,她隻是隨口“嗯”了一聲,沒有表現出意外,好像她一百年前就知道。關捷一定感覺出她的異樣,跟著解釋一句:“頭一陣你忙老沈的事情,怕你心煩,沒跟你講。現在關係還沒辦完呢,還等調令呢。”
她的解釋對王小玲來說沒有說服力。王小玲在心裏冷笑一聲。
人哪!
忽然就跟關捷說起了日記。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想過要跟任何人、包括關捷說日記的事情,家醜不可外揚,男人搞了一大堆女人,還把這種醜事一筆筆記下來,寫得活色生香,羞死個人。說不出口。麵對那一摞摞日記,王小玲曾經心疼自己沒有真正的朋友。世界上有沒有那樣的朋友,讓她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的秘密都說出去,把這樣的家醜說出去,能給她保密,不會給她往外宣揚?
她認為沒有。別的女人也沒有嗎?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沒有。而她是多麼希望有。人活著太沉重,因為有太多的秘密藏在心裏沒法與人交流。一個人,如果沒有秘密,那她一定是一個快樂的人。
她沒想過要把日記的事情告訴別人,包括關捷。這種事情隻能自己扛。
可是她忽然就說了,還說起來沒完,還把去找張寧、去查別的女人的事情說了出來。日記裏的細枝末節,包括張寧的長相、作派。
她看見關捷瞪著一雙大眼睛。用一個現成的成語形容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