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生人(短篇小說)(1 / 3)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女真

女 真 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中國作協會員,遼寧作協主席團委員,編審、一級作家。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優秀青年作家獎、遼寧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遼寧省文聯《藝術廣角》執行主編。

1

手機震動時,王小玲正在報社大會議室聽老總作動員報告。到晚報多年,選題會、編前會、編後會,經曆過的會無數,在大會議室裏開,特意安排在周六,編、采、排,人這麼齊全,連值夜班的、外麵駐記者站的都一起參加了,而且是老總親自講話,頭一次。會場的氣氛非常緊張,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壓抑。一分鍾前,關捷不小心咳嗽一聲,馬上吸引眼球一片,投向資深美女編輯的目光內容複雜,隱隱帶著責備,好像這一聲咳嗽,不但影響大家聽清老總的講話內容,而且會影響晚報轉企進程似的。

所以,王小玲看一眼來電顯示,沒有馬上接電話,而是摁掉了。

是老公沈雄飛的號碼。這人馬大哈,丟三拉四,除了通報不回家吃飯,偶爾打電話過來,問的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戶口本放哪兒了,看沒看見他的醫保卡,他那套白運動服放哪個櫃子裏?這些東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多少年沒變過。王小玲有時候不耐煩,就諷刺他老年癡呆。沈雄飛脾氣好,任你冷嘲熱諷,人家從不發火。也許這樣的人才能在單位當領導。曆練出來了。

沈雄飛的電話,通常是晚上快下班那會兒打來的。晚上有飯局,不回家吃飯了。部裏來了客人,幹脆就不回家了,不但要陪酒,酒後還要娛樂到很晚,乃至通宵。這種事情,王小玲一般不置可否,“哦”一聲表示知道了。他不回家吃飯,正好可以免下一次廚房,少一次油煙的熏陶。自從兒子上大學,她越來越懶得做飯,下廚房的動力正在消失。冰箱裏總能翻出點什麼讓她糊弄一頓。女人的晚餐,通常很簡單。簡單到可以用幾塊西瓜對付過去。不知道沈雄飛是否從她的那聲“哦”中聽出過竊喜,她可是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了。讓男人聽出來你為他不回家吃晚飯而高興,畢竟不妥。

上午十點半,沈雄飛的電話通常就是他問東問西的時候。估計他要起床,又有什麼找不到了吧。王小玲不想在會議室裏接這種內容囉唆的電話招人煩,簡單摁了短信發過去:“開會呢。”

那邊也很快回了一條短信:“對不起,你是機主的愛人嗎?請速回話,有急事。”

王小玲腦袋嗡地響一聲。第一反應是,沈雄飛又把手機弄丟了。他已經丟過四部手機了。酒喝高了,或者幹脆什麼理由都沒有。手機丟了,撿到手機的人要送還?小偷偷了手機,想訛點錢?電話號碼差不多都存在手機裏,離開手機,某些號碼就找不到了。每次沈雄飛換手機,總抱怨有一些號碼丟失。要經過很長時間,電話號碼才會慢慢恢複。所以,有些人被偷了手機後,會主動跟小偷聯係,寧可花點錢贖回。

沈雄飛沒跟小偷主動聯係,小偷從手機翻出她的電話號碼。她的號碼寫在“老婆”名下,任何人都能想到這個號碼跟機主的關係。想到這一層,王小玲不顧旁人側目,起身出會議室,到走廊去回電話。

電話一撥就通,一曲彩鈴沒唱完。電話那頭,是一個很低沉的男聲:“請問你是機主的愛人嗎?我是警察,這部手機的機主出了車禍,已經送醫院。請你馬上到四院急診。”

這個上午,王小玲的腦袋第二次嗡嗡嗡響起來,有什麼東西針紮一樣地疼。

她甚至沒來得及進會議室跟人事處長請個假。出報社大門,在門口打了一輛出租。平時她自己開車,但今天,她怕自己開車分心不安全。但願隻是車禍,隻是一點皮肉傷。

去醫院的路上,王小玲一直納悶沈雄飛為什麼要出門。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懶覺的時間。男人在外麵打拚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睡幾個小時懶覺很正常。所以,如果不是極特殊的情況,王小玲不會喊他起床。讓他睡到自然醒吧。她把早餐留到桌上,沒跟他打招呼就離開了家。轉企開會動員的事情他知道。

黃河大街塞車。信號燈與信號燈之間,車滿滿的。周末還這麼塞車,頭一次碰上。急不得惱不得,隻能老老實實坐出租車裏等。

期間給部主任老錢發了信息,告訴他自己有緊急情況去醫院。又給關捷發,汽車備用鑰匙放在電腦下麵第一層沒上鎖的抽屜裏,如果方便,回家時請她把車開回來。她們是鄰居,住一個小區,為了省油,兩人時常開一輛車上班。

出租車以蝸牛的速度向前挪,王小玲心裏亂七八糟。什麼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她覺得自己現在麵臨的就是這個。自從晚報轉企的消息開始流傳,心就開始亂。多少年的事業編製,說轉企就轉企了,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一刀切。除了大報保留事業編製,所有子報全部轉企。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從前,大報是整個報社裏收入最低的。編輯、記者都願意到晚報、體育報等子報,機製靈活、收入高是很重要的方麵。王小玲跑過社會新聞,國企破產、下崗工人再就業、高級工程師退休金不如機關掃地的,這些問題她都麵對過,采訪過,寫過文章。企業工人的艱難,其實她不用采訪也了解不少。家裏現成的:家裏老爸老媽,都在企業退休,最近幾年不斷漲工資,至今老兩口退休金加一起不到三千。報社退休老職工,一個人拿三千塊錢的很普遍,更不用說那些高級記者退休的,能拿到五千多的不稀奇。沒法比。當年她大學畢業分到報社,事業單位,父母為她高興啊,到處給親屬熟人打電話宣傳,一個都沒拉下。弟弟至今仍在企業打拚,當個車間主任,經常上夜班,比她小四歲,看上去像她哥。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會成為企業的一員,也要從工資裏扣一份失業保險。雖說轉企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大勢所趨,那麼多人都會跟她一起麵對,大道理她都懂,但落到自己頭上,跟後半輩子的生活掛到一起,心裏的那種糾結,沒著沒落,隻有直接麵對的人才能體會到。

幸好,沈雄飛是公務員。家裏有一個最有保障的,畢竟讓人心裏還能多少有些安慰。

但願他隻是皮肉傷吧。該死的,大周末不在家老老實實睡懶覺,出去亂跑什麼?!

出租車終於爬到四院停車場,王小玲已經快急暈過去。下了車,她往急診跑。

沈雄飛沒在急診。

是一個最壞的結果。

沈雄飛已經死了。人在太平間。

去太平間的路上,王小玲身子一軟,癱在陪她的護士身上。

2

感覺自己變成了木偶。雙方親屬,雙方單位的領導、同事,她的朋友,沈雄飛的朋友、同學,走馬燈似的在她家裏出現又消失。人們說的話都差不多。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多想想孩子。類似的話她跟別人也說過。她是工會委員,經常陪領導到故去的老同誌家裏安慰家屬。跟別人說是一回事,一遍又一遍在自己耳邊響起,聽別人衝著自己說,那種感受,怎能一樣!客廳裏設了靈堂,每一個進來的人都會三鞠躬。兒子沈鵬,腰上係著孝帶,招呼著來客。兒子臉上的憂戚讓她心疼。她甚至不敢給兒子打報喪的電話。不知道怎麼說。很多電話都是關捷替她打的。

那些夢一樣的日子,她麵對了很多人生第一次。就像當年結婚,她跟沈雄飛一起麵對過很多人生第一次一樣。新婚之夜,大出血,沈雄飛背她去醫院。這件事成為他們婚姻的笑談,在後來的很多年裏,經過不斷添油加醋,已經演繹成他們婚姻的傳奇,早已經沒有了當年的疼痛。曾經有過的不諧,當其中一個已經遠去,竟然也變成了可以咀嚼的回憶。

二十五年婚姻,就這麼消失了。不真實。沒有一點準備。人們來了又走,沒完沒了。王小玲從來沒想過他們的生活中有這麼多熟人。死亡的消息是集結號,將他們熟悉的人召集到一起,在葬禮上。多麼想去送他最後一程。但是不行。所有人都反對。習俗是,夫妻中的一個,不能到火葬場去送別先走的那個人。死者的魂兒還沒散,怕把另一個也勾走?

屍體火化了,公交公司的賠償談妥了,戶口注銷了。一個肉體就這麼沒了。消失了。

兒子回大學繼續讀書。大三,準備考研,關鍵時候啊。

真正難過的日子才開始。

空空蕩蕩的日子。像踩在棉花團上。

終於可以鼓起勇氣去沈雄飛的辦公室收拾東西。單位的人要陪,她拒絕了。公家的東西她不會拿,但她想一個人在丈夫的辦公室裏多呆一會兒。窗戶一定沒開過,空氣中還能捕捉到他的氣息。沒有人願意進一個死者的辦公室。這裏有男人的氣味兒。汗味兒,煙味兒。她能聞出來。男人身上的味兒是在變化的。年輕談戀愛那會兒,她願意委在他懷裏,鼻子在他身上嗅,嗅得他身上癢,笑她:“狗啊,聞什麼呢!”年紀大了,他身上的氣味越來越複雜,變得有些不那麼招人愛了。尤其喝完酒之後,從汗毛孔往外滲出的酒氣,讓她聞起來不舒服。洗澡也洗不掉那種味兒。也就自己的老婆不煩吧。煩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所謂臭男人,是不是就是說的男人身上的這種複雜的氣味啊?

眼淚忍不住往外湧,擦完還出。先把公家的東西、私人的東西分開。私人的東西還真不少。存折、現金、字畫、他在單位打球的運動服、球鞋。甚至還有日記本。厚厚的一大摞。一開始她以為是他的工作筆記,是那種黑色塑料皮十六開的大筆記本,她辦公室裏也有一個,開會時夾著,記領導講話什麼的。她翻開最上麵的一本,標注的日期竟然是他最後上班的那個星期五。難道他下班之前要先寫一天的日記嗎?他從來沒跟她提過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在家裏從來沒見過他寫日記、沒見過他有日記本。他在家裏上網衝浪,看電影,下棋。這個男人,她的丈夫,日常生活中馬大哈的人,竟然還有這種耐心記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讓她覺得陌生,甚至新奇。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寧願自己沒發現那些日記本。或者發現了日記本,馬上把那些日記本燒掉,就像燒掉他用過的枕頭。

就像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一切可以重來,她寧願周六那天沒去開什麼轉企動員會。即使人事處再三強調不能缺席也不去。反正也是一刀切了,沒有選擇的餘地,你自己親自聽和別人給你轉述有什麼區別?跟死亡相比,轉企有什麼了不起,出版集團那邊不是已經轉了,還上市了呢,她那些同學在那邊過得也沒什麼不好,據說有人比轉企之前收入還提高了一大截。如果她沒去開會,也許他就不會出門。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懶覺的時間。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星期六的上午急急忙忙出門有什麼必要。而且闖紅燈。他有什麼急事竟然闖紅燈?男人是被一輛公交車撞倒的。信號變綠,公交車是正常行駛,沈雄飛闖紅燈。肇事司機是這麼說的,車上人、路人都可以作證。平時他坐單位公車,很少步行走交通信號,已經不會過馬路了?

他為什麼要走在肇事的那個路口?離家四站地呢。

如果是公事,即使是周末,他也可以叫司機來接他。

他為什麼要自己走路呢?

那些日記本,好奇心讓她一本本翻開。從最上麵那本開始。

一開始她以為那是他“技癢”,隨手寫的素材本。這個人本科讀中文係,曾經有萬丈雄心,要做一個當代的巴爾紮克。談戀愛時給她寫過詩。後來他寫公文,公文寫得越來越熟練,跟人一起編過公文寫作教材。她以為他做巴爾紮克的夢想沒有泯滅,私下裏在練筆呢。也不能說她的分析就一點不沾邊。日記本裏確實有很多場景描寫,比如關於會議、關於酒桌、關於友情,他的一些觀點、論述,如果稍加整理,完全可以在報紙上發表,雖然有的地方偏激了點。作為一個資深編輯,她有這種判斷。可是那些關於女人的描寫呢?那麼色情、具體,不但有場景,有對話,還有氣味、感受。他的文筆很好,很逼真,很有現場感。絕對不是虛構!她相信那些描寫是有原型的,日記裏的那個“他”,絕對就是沈雄飛本人!

那些女人呢?她們是誰?有本事你把她們的名字也都寫出來啊!

她努力回憶所有描寫過女人的日子。從最後一次開始,一點點向過去延伸。年紀大了,記憶力越來越差,但至少最近三五個月的事情她還能回憶起來。那些日子,他要麼晚回家,要麼幹脆就沒回家。即使回家,他也沒碰過她。兒子上初中以後他們就分居了,分居的理由是生活節奏不一樣,如果他早睡,聽他的呼嚕聲,她睡不著,一宿一宿失眠。她提出來的。剛開始他還有些不樂意,說她煩他了。現在回想,也許她的建議正中他下懷。這個人比她有心計。雖然分居了,夫妻之間的那件事偶爾還做,隻不過不像以前有激情了,做的次數少了。正因為少了,所以她才能記住。她敢肯定,隻要他在日記裏寫了女人,不但日記記著的那個日子,後來的幾天,他也從來沒要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