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些擺地攤的中,後來也有幾個不知怎麼就好了,開了店麵,每日的流水相當於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這話他們就不愛聽了,“有這事兒,不大可能吧?”當確認這一切是真的時,他們歎了口氣,悻悻地罵了一聲:“瞧這世道亂的,是人是鬼都發了啊!”
六
現在的胡文青很平靜;現在,他六十出頭,滿頭華發,風度翩翩——看上去很年輕,也就四十來歲。尤其是他那從容淡定的神情,出席公共場合時,比如某些慈善活動,他不是大踏步的,而是悄悄的,寧願躲在人群裏默默無聞;不得已被領上主席台時,他謙讓一番,坐在最中央,偶爾一抬頭,那眼神極謙遜,前排就座的女明星們也不由得心裏一動,心裏想:“這才叫世家子弟,多低調,也不知他爹是幹什麼的?聽聽人家的發言,三言兩語,言簡意賅,也不說大話,也沒有腔調,就是平平淡淡,這才叫腕兒!”
不過這是早些年的事兒了,現在的胡文青深居簡出,輕易不出來見人;隻有從前的幾個老朋友,偶爾會約出來聚一聚,這其中阿順就算一個。阿順近八十了,可是中氣十足,說話近乎喊叫——也許是聾了;他仍住在舉人巷,一方麵過著小市民的生活,一方麵跟著胡文青出入高檔會所,打打高爾夫球。不過這仍是早些年的事兒了,現在,老哥兒倆寧願躲在胡文青的辦公室裏,阿順說:“殺幾局?”
於是胡文青便擺上棋盤,說:“殺幾局。”
胡文青現在閑得很,他從四五年前就慢慢收手,是到了該享受晚年生活的時候了;廠裏的事情輕易不過問,隻交給兒子處理。兒子不爭氣——兒子當然也做事,隻是玩心太重,三十多歲了還不結婚,最喜歡跟二三線的女明星搞些緋聞,所以很討小報記者的喜歡,隔一陣子就讓他上娛樂版的頭條,胡文青很是瞧不上!這孩子從十幾歲開始,就一副公子哥兒樣,很瀟灑的,對什麼事情都看得開。
待要說他兩句吧,他媽就有話了:“他這一點跟你頂像!”
胡文青笑了笑,聲氣弱了許多;他這二十年來也未能免俗,中間經曆了幾個女人,可是他頂住了壓力,堅決不離婚,而且也早戒了。現在,他跟他的糟糠之妻在一起,兩人都是居士,整日吃齋念佛,家裏烏糟糟的全是香火氣,他兒子一回家就皺眉頭。
然而他的佛事,主要還是在心裏。辦公室的書櫥裏,一排排全是佛經,他偶爾也讀一讀,隻覺得心裏空得很,泛泛的全是慈悲心。
這一排排的佛經裏,也夾著一本《資本論》,不過他幾乎不碰。碰什麼呢?語境不同了。他少年時讀不懂的地方現在全懂了,他就是馬克思批判的那一類人,那類“從頭到腳,都沾著血和肮髒的東西”的人,他現在是個居士。
這《資本論》也不知誰放進書櫥的,似乎是為裝點,又似乎是為提醒他少年時代的一段往事……他那年隻有十五歲,搞了個讀書會,是個意氣風發的好少年;有一天他跟老師說,他將來要做研究,因為有興趣;後來他在巷口碰上一個算命的,那人說:“若成事,當亂世;將來有坎坷!”
胡文青的眼睛突然癡了。這是第二次,他想到那個算命的——頭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那時他兒子才兩歲;他蝸居街巷,是個賤民——他遇上他已近五十年了,那時他的人生才剛開始。一個白胡子老頭兒,一句讖語。他現在成事了嗎?亂世。讖語。東方紅。造反派。窗外電閃雷鳴。“你將來必有坎坷”。《資本論》。改革開放。居士。佛經。亂世。他成事了嗎?
窗外電閃雷鳴,阿順說:“要下雨了。”起身去關窗子。
胡文青說:“要下雨了。”
兩人立在窗前,看窗外傾盆大雨,天昏地暗,不說一句話。
隔了好久,阿順才說:“算啦,別愁眉不展的,你現在要想開點,掙下這麼一大攤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兒孫能用多少?還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胡文青說:“我也這麼想呢,我這些年何嚐是為自己活著的?累得很!我曾經——嗨!我曾經以為我養活了一大批人,我要對他們負責任,尤其是那些早期跟著我打天下的,還有現在的好幾萬工人!可我現在不這麼想了——”把眼睛閉上了,第一他兒子就不認賬;有一次父子倆發生爭執,兒子說:“爸,您可別說養活不養活的這些話,誰養活誰還不知道呢!你不需要對他們負責任,人家也絕不會感謝你!大家都在掙自己該得的那部分,你,我,他們,所有人。事情得做,錢也得掙,可您別把自己看得跟救世主似的,沒有您,他們就餓死了?去要飯?誰離了誰都能過!”
胡文青氣得渾身發抖,說:“好,好,好!我不當救世主,我現在就收手。”
他兒子倒心平氣和了,說:“您也不要生氣,我說話急了,可你想想,是不是在理?而且你現在也收不了手啦,一旦上了這條道,你就是不走,也有人推著你往前走。事情做到這分上,您個人做不了主啦!隻能由著慣性往前走,走到哪一天,該散夥時就散夥!但估計你是等不來這一天了,我則說不好。我會認真做事的。”
這一爭吵,胡文青便徹底丟手了。直躺了三天,起來的時候,天地為之變色,腦子更糊塗,他跟孩子媽說:“兒子說得對,他把我的屋脊蓋給掀了,我以後再也找不著地方避風擋雨了。”
他還說:“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退出了,要雲遊了!”
他又說:“信什麼佛?真虛偽!你能四大皆空,你能把這一攤子全捐掉,分毫不留,重新去當一個窮人?你即便當了窮人,你滿腦子還是福祿富貴!還四大皆空!還信佛!誰配?”
這麼一句話,他是說給阿順聽的——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阿順也信佛。
阿順說:“我就跟你說了,你不要鑽死胡同,這對你沒什麼好處。要我說,你有這功夫,還不如寫本回憶錄,把你這幾十年好好整理一下。什麼事情能禁得起你這樣問?你這一問,不就全空了?信佛這件事,你力所能及,能信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佛也不會要求你四大皆空!人活著,不過是求個安心——”
胡文青說:“寫什麼回憶錄?我現在沒話可說了,心裏空蕩蕩的。”
阿順笑道:“你空什麼空?你還早著呢!你心裏有幾千條煩惱絲:第一,這一攤子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什麼,當然自己也不知道;第二,你這些年忙來忙去,為的是有個寄托,現在連這寄托也被人揭了,你心裏頭難受;但是你不能怪佛去!佛已經看見你所做的,他最喜歡你這樣了,平凡人一個,心裏總有苦楚,才顯得他有作用。”
胡文青長長地吐了口氣,把眼睛望出窗外,望了很遠很遠。
這一天下午,他跟阿順一直立在窗前,看狂風暴雨,天地混沌;腦子裏一片一片的,前世今生,什麼都有。兩個前造反派、現在的佛教徒,偶爾也會說上兩句,然而所說的永遠不及所想的,在那語言達不到的深處,他們困惑、蒼茫。雨下得更大了。
後來天晴了,夕陽出來了。隔壁的廠區裏,有工人成群結隊地往外走,他們勾肩搭背、追打、嬉笑,胡文青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在他23樓的文青樓上,能看到不遠處的中央大街,此時,街上人滿為患——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群小如蟻蟲,車隊像甲殼蟲,一排排地在試圖往前挪、挪、挪。
胡文青看不見他們的臉,聽不見他們的抱怨、吼叫,知道他們是活在今天;他的眼睛突然掠過了眼前的景象,回到了四十年前……心裏想著今天的這些人,若是活在四十年前,誰知道他們中誰會變臉,變成什麼樣的人?誰知道他們中誰會哭泣?誰會仰天長嘯?誰會變得猙獰,以至於他們自己竟不自知。
然而現在他們都是好人,這些正走在中央大街上的人、走在他廠區裏的人,他們追打、嬉笑;抱怨、吼叫。他們都是平凡人。
選自《花城》2012年第1期
“反思曆史”不應回避個體責任——評魏微的《胡文青傳》
林霆
近十年的短篇小說創作中,“文革”是一個漸熱的題材。特別是60年代及其之前出生的作家群體,有不少人對“文革”戚戚於心、兀自難忘。其中的優秀作品所表現出的多元化敘事視角、富有創意的切入點和或圓熟或奇詭的藝術品位,都令人印象深刻。相比之下,70後作家在這一題材的書寫上略遜一籌。生於1970年的魏微,麵對著前麵優秀作品的巨大障礙,又缺乏前輩們的閱曆優勢,還是要固執地觸碰這一題材,其原因是她的確有話要說。
這篇小說的題目中規中矩,顯出迂實的樣子。讀了內裏,才發現這個題目其實充滿設計感。用短篇小說來寫傳記,有掛一漏萬的風險,卻也有長篇小說沒有的好處,比如說更集中、更富有衝擊力。《胡文青傳》寫了胡文青大起大落的一生,前後跨越從“文革”前到“改革開放”後的幾十年。小說絲毫沒有因為時間跨度的廣大而流於散漫,相反,它步步緊逼,在“文革”以及個人所應承擔的責任上追問不已。其實,“胡文青傳”這個題目,強調的就是個體。
作為“文革”中的造反派頭目,雖然“文革”後沒有被追究法律責任,但在道德上,他該不該道歉?他沒有親手打死過人,那些家裏死過人的受害者,難道就沒有權利向他問責嗎?他曾是當地有名的少年天才,因為“文革”而毀掉了前程。那麼,能否因為他也是受害者,而無須承擔責任?麵對鄰居們的圍堵逼迫,他仍拒絕道歉的那場戲,看起來雖然有些牽強,但卻引出了胡文青極富意味的自白——他的不認罪,是因為罪太大了。看得出,他試圖對自己的過去保有鄭重之心。因為,當初他並非被脅迫、被恐嚇而造反,他之所以成為造反派頭目與他要尋求並實現自我價值有關。
然而一生中,他都無法遂願,空虛感如影隨形。“文革”後是行屍走肉般的空虛,遇到改革大潮發財後,心裏依然是“空蕩蕩的”,他始終找不到個人的價值所在。從《資本論》走向佛經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到了晚年,他忽有所悟,“今天的這些人,若是活在四十年前,誰知道他們中誰會變臉,變成什麼樣的人?誰知道他們中誰會哭泣?誰會仰天長嘯?誰會變得猙獰,以至於他們自己竟不自知。然而現在他們都是好人,這些正走在中央大街上的人、走在他廠區裏的人……他們追打、嬉笑,抱怨、吼叫。他們都是平凡人。”
看得出,小說最後的落腳點仍然是“文革”中的個人,那些可能從好人變為施暴者,同時還是受害者的普通人。往往,他們的本意並非害人,而是實現自我。毫不誇張地說,在思考“個體責任”的層麵上,它已經超越了“反思小說”的前輩們。但遺憾的是,雖然作者發現了“集體暴力中的個體責任”這一超重量級問題,但對於它究竟是政治問題,還是道德問題或者是法律問題,以及是否應該被追究責任等問題,作者卻給出了含糊不清的回答,這也影響了小說可能會抵達的思想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