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捉迷藏(1 / 3)

王璞

我想,沒一個人小時候沒玩過捉迷藏這遊戲吧?你也許不知道跳房子是怎麼回事,你也許沒玩過蹺蹺板,不曾下過跳棋或軍棋,但是一定玩過捉迷藏。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捉迷藏不需要任何道具,可以在任何場所、任何時間、跟任何孩子玩,最重要的是,它非常好玩。

有一次我跟一位抱怨自己沒有童年的男人聊天,聊著聊著,我突然打斷他的怨訴道:“你玩過捉迷藏嗎?”

他一愣,隨即臉上綻開了天真的笑容:“當然玩過啦!”他說。接著,沒等我問下去,就說了他小時候某次玩捉迷藏的故事。

這樣的經驗我有過很多次。即便是現如今生活在高樓大廈的孩子,也是會玩捉迷藏的。所以,也可以跟他們聊捉迷藏的事,在這一話題找到共同語言。我兒子在他把遊戲當做生活主要內容的兒童時代,每逢把所有的玩具都玩膩了,跑到我身邊呻吟著說“我沒東西玩了,我怎麼辦”時,我就說:“咱們玩捉迷藏吧!”

這正是他所盼望的回應,他笑了。我倆立即在屋子裏就地玩了起來。那些和兒子一道在家裏玩捉迷藏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是非常值得留戀的時刻。可我幾乎忘了,我小時候是從何時開始突然中斷玩捉迷藏。

每個人一生都有這樣的時刻吧,就是不再玩捉迷藏了,這標誌著他開始進入成年。但很多人都把這樣的時刻忽略了。有些人是有意的,有些人是無意的。

我大概屬於後者。

這天,我打開電視,上麵正放著一部警匪片。那一刻的畫麵是:一名十來歲的小男孩正向警察述說先前遭遇的事,“我正跟傑克玩,他藏在樹叢裏,我去找他,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

接著的畫麵如下:兩個孩子,小的隻有五六歲,他從樹叢後麵探出驚恐的臉,看著那個在另一棵樹後麵出現的大孩子。而在他們不遠處,停著一輛汽車,車上一個男人正舉槍對住自己的太陽穴。

這時我覺得在身體的最深處,有個東西被撥動了一下,我甚至聽見了“刺啦”一下的聲響,就像幽靜的夜裏,窗外有個什麼東西掉落到樹叢中,細微而清晰。我繼續把這電視看下去,但情節是如何發展的我已經不大關心了,後麵要發生的事似乎我早已知道了一樣,就好像這部電影是我自己創作的,一切都了然於心。不過,出於慣性或惰性,我不想動彈,還坐在那裏看下去。

“原來……原來……”我這樣想著。但省略號後的話一時填補不出來,沒法順暢地到達恍然大悟的終點,隻是搖搖晃晃,原地兜著圈子,向那個方向張望。

兒子走了過來,落座在另一張沙發上,和我一道看電視。他和我一樣一聲不吭,不過我知道他看得很投入,因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熒屏,嘴巴還微微張開,這樣一副有點弱智的傻樣一向令我遺憾,但也無可奈何。我的兒子隻是個智力普通的孩子,雖然萬般不情願,我還是隻得麵對這個現實。

後來他終於問了:“前麵都說了些什麼?這小孩怎麼變成這樣了?”

他今年十五歲了,提的問題還與五歲時沒什麼兩樣,我該怎麼回答他呢?

我的回答讓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我說道:“說的是個捉迷藏的故事。一切都從一次捉迷藏開始。”

就在這一刻,驀地,我一下子想起來,我十三歲那年,最後一次玩捉迷藏的事情。

沒錯,那年我是十三歲。我十三歲時,本是個快樂的女孩。

我的家庭應當屬於那種沒趣但也沒風沒浪的小康之家。我父親在一家中等規模的工廠做倉庫保管員,我母親的工作性質與他相同,不過聽上去要高尚得多,她在一個區級工人文化宮做圖書館管理員。我是他們的獨生女。那是20世紀60年代,那年月還根本沒有計劃生育這回事,所以,獨生子女的身份往往要打上問號。他們多半是領養的,再不就是父母身體有毛病。或者根本沒解釋,在人們眼中是個永遠的謎。但我卻沒有這樣的問題。因為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向我說明:我不是他們親生的,我是母親方麵一位表親的孩子。我的親生父母生下我沒有一個月就雙雙遇上車禍。但是,養父母對我說,親生不親生沒有什麼不同,隻要爸爸媽媽愛你就好了。

我很讚同他們這一觀點。因為跟周遭那些有親生父母的孩子比起來,我從來沒有羨慕他們的感覺,相反,我常常暗自慶幸。那些多兒多女的家庭,經濟狀況往往堪憂,一家人吃什麼東西都互相虎視眈眈地打量著,生怕自己的一份少了。而且那些家庭的父母,脾氣也格外暴躁似的,動不動就高聲叫罵,甚至大打出手,把孩子看成自己的出氣筒。

我家情況則完全不同。我父母的收入雖然不高,但隻有我這一個孩子,他們雙方又都沒老人需要供養。住在東城的姥姥,解放前開過飯莊,解放後雖然公私合營,姥爺也去世了,但她有點積蓄,住在當幹部的舅舅家,衣食無憂之餘,有時還給我們一點補貼。來我們家走走從不空手,總要拿上點糖果點心什麼的。即使三年困難時期,我們家的飯桌上也總有兩三樣菜,飯雖然也跟別人家一樣分開來蒸,但我若是嚷著不夠,母親總是從她碗裏撥出點給我。雖然她這樣做的時候,不時會歎著氣自言自語:“你將來對我有這一半好我就心滿意足了。”但這一點也沒影響我接受她饋贈的快樂情緒,記得我總是漫不經心、高高興興地回應:“我對你比這要好一倍呢!”

我從來沒挨過他們的打。我父親雖然脾氣不大好,但從來沒對我發作過。他情緒不好時,就一個人喝悶酒。有一段時間到處都買不到酒,他就以茶代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一直喝到家裏兩個熱水瓶都空了,母親又早上床睡了,他就罵一聲“媽媽的”,把空杯子砰的一聲狠狠蹾到桌子上。最嚴重的一回,杯子被他蹾破了,裂成了兩三片,發出巨大的聲響。但嚇得最厲害的是他自己。我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收拾好了碎片,把它們包在報紙裏扔進了垃圾桶。那時我已躺到了床上,我從沒關嚴的門縫裏窺見他驚慌的臉,一閃而過。

由於家裏沒玩伴,我常常跑出去找胡同裏的小孩玩。我們那個大院裏住有十多家人,孩子眾多,其中跟我年齡相近的女孩子就有七八個,我們通常在傍晚時聚到一起,玩各種興之所至的遊戲。

我從來不是一個靈活機敏的孩子,在各種遊戲中,幾乎沒占過上風,似乎總是屬於為別人的輝煌喝彩的一類。我不是不願意充當這樣的角色,其實能夠在人群裏呐喊歡呼、分享別人的快樂,也是一件開心事。然而,那些遊戲大多是要分邊來玩的,就是說分成處於競爭狀態的兩組。而每次分邊時,像我這種角色就有些尷尬了。因為我屬於被人挑剩、需要附加條件才能為別人所接受的一群。比如選人的兩組往往討價還價:“我們可以要甲,但你們得要乙。”雲雲。

如此這般,我往往發現自己成了一件搭頭,就像菜市場買一份新鮮翠綠的黃瓜必須要搭配的一堆爛白菜。爛白菜當然也有它的價值所在,但做爛白菜的滋味卻不好受。有人想過身為爛白菜者的滋味沒有?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快樂的、玩瘋了的女孩子們沒想到過;就連我自己,在那開心時刻,不好受的滋味也不是那麼強烈。隻是在遊戲過後,回想起來,才多少有點憤憤然,不服氣。你把它看做一種滲透到心底裏的傷害,也未嚐不可。

我能十分肯定的還有一點:我心裏一直是有一股要揚眉吐氣的願望的,隻是沒有能力將其實現。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辦法趕上那些心靈手巧、腰身敏捷的女孩子。她們天生受到上天眷顧,漂亮、活潑、大方,玩什麼都如魚得水,得心應手,讓我這類笨拙女孩隻有臣服膜拜的份。那些得天獨厚的女孩,她們也許從來沒想到,我們在歡笑著為她們鼓掌時,心裏也是有著得到同樣掌聲的渴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