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文青傳(2 / 3)

“前一陣好像沒人提了,怎麼最近又扯上了?”他女人問。

“這不是陸陸續續還在回城、平反嘛,”張阿姨說,“這一回城、一平反,總歸要聚一聚、說一說吧,這一聚一說,可不就生氣了?唉,我也能理解,他們撒撒氣是應該的:死的死,瘋的瘋,我現在什麼事都能理解!”

張阿姨臨走前,再次跟文青囑咐道:“這一陣別讓我看見你!等風頭過了,我再來通知。”

可是叫她吃驚的是,第二天上午她便看見了文青。他趿著拖鞋,正抱著小孩去巷口的雜貨店買棒棒糖回來,她很是生氣,待要撒手不管吧,畢竟亂子是出在她的轄區內的,因此,便遠遠地朝他努嘴、使眼色,文青看見了,隻朝她走來。

他把小孩交給張阿姨,說:“你放心吧,不會出事的,我剛才遇上他們了。”

張阿姨跟在後麵,說:“既然出來了,那你就說句軟話吧。”

他站下來了,笑了笑:“我不說,我本來不想出來的。”這倒是他的真話,他既不惹事,也不躲事;如果不是小孩鬧著要下樓,他有本事在那屋子待一輩子!但既然下了樓,就由它去吧;況且,現在什麼事都不在他眼裏,早空了,幹幹淨淨,連活著都是累贅;倘若自我了結吧,又覺沒必要,實在是連拿刀抹脖子這個動作他都懶得做,倒真不是怕死——早死了,在十幾年前。

家門口的空地上,已黑壓壓地聚了一群人,都在等著他。文青走近了,站下來,沒有人說話;一時空氣寂寂的,隻有幾聲咳嗽;這樣等了兩分鍾,於是文青便走,走了幾步,身後有人啐他,聲音又響又脆;於是文青停住,回頭把人群掃了掃:吐唾沫的是邵老師,中心實驗小學的退休老師,七十多歲,一個半瘋的孤寡老人;他沒有教過文青,卻因為鄰裏關係受托於文青的父母,文青跟他習過字,雖隻有半年,可是習字本上至今還留有他的圈圈點點……一個鄭重其事的老頭兒,鄭重得有點迂腐。

那一刻,文青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眼圈一熱;他為掩飾自己,隻能轉頭看別處;別處,人群五十米開外的地方,站著兩個便衣,文青對這類人很是熟悉;也許是張阿姨布下的預防。人群裏,有個小孩在玩水果刀,文青把眼睛盯著水果刀,心裏很知道,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凶殺案”,他的眼淚一下子就幹了。

阿順也在人群裏,急得臉紅脖子粗;文青正不知如何收場,阿順突然號啕一聲:“你就說一聲吧,說一聲,這事兒就結了。”

於是文青便說了:“我今天站在這裏,要殺要剮由你們;我能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邊是警察,你們可以叫他來抓我;我會永遠住在這裏,歡迎你們來報複!但是我不說那句話。”

說完了,他在空氣中略站了站,等著別人衝殺上來,等了兩分鍾無果,於是他又上樓了。這一次,他是真的上樓了,沒有人出來阻止。

阿順是在當天下午來看文青的,他總歸有點訕訕的,覺得對不住文青,不該逼他說話,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文青說:“真的沒關係,我那話早該說了,一直找不著機會。”

阿順笑道:“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生氣啊;我也是剛才突然想到:我能跟你一再道歉,你怎麼就不能向他們道個歉呢?難道你就沒一點兒錯嗎?”

文青聽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他把手肘壓著膝蓋,半截身子都伏在膝蓋上了。

“怎麼會沒錯?”隔了好久,他才抬起身子說:“錯太發了,所以不能道歉!”

“什麼意思啊?”

“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要是犯了小錯,我也樂於道歉,像你沒犯錯的也跑來道歉,這兩樣都沒關係,但是大錯不行,大錯你得慎行。”

“你的意思是,要堅持?”

“也不是堅持,內心裏早已否定了;但是我不想說出來,我就讓它爛在心裏,爛下去它會成為養料的;另外還有一個尊嚴問題,它不是麵子,我現在還有什麼麵子可言?早放下了,但尊嚴——比方說你愛過一個人、愛過一些事物,後來知道愛錯了,最鄭重的方式是記在心裏,你不能一張嘴就跟人說,對不起,我錯了。這個太輕佻了,對人對己都不尊重,而且沒有意義——”

“你隻是放在心裏?”

“放在心裏才是最有力量的,一說出來就泄氣了——”

“你先聽我說,我前一陣看報紙,有人白紙黑字地道歉了,大家都很感動——”

“那說明大家都不嚴肅。那道歉的人,要麼一開始他就是胡鬧,自始至終,他從來沒相信過什麼,就是跟著瞎起哄;要麼他當初相信過。但犯的是小錯誤;那些真正殺了人的是不會道歉的,也許他們正在哭訴自己受到的傷害呢;那些輕易道歉的,嘴一抹,下次遇上事兒,照犯不誤!所以道歉沒什麼用。”

“唯一的作用,能讓那些受傷的人舒服點——”

“他們隻圖眼前舒服,恨不得把你踩在腳底下,讓你受辱,恨不得殺了你;殺了你以後,他就出了氣了,他就到此為止。就這麼回事兒。還有你剛才說到受傷,問題是誰在受傷?誰在傷人?這事太吊詭了,就比如你我——”

阿順歎了口氣,說:“甭說了,我知道你意思了,你這些年——”

“都還好。我想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想不通:中間幾年特別難受,就是屋脊梁開始搖晃,整個房子要坍塌的感覺,特別崩潰,那真叫毋寧死!我們中有些人就這樣死了,我們中學的,很聰明,一開始相信,後來懷疑了,整個人就崩潰了,中間又做過一些錯事,沒法回頭,也沒法糾正了,就自殺了;我也是其中一個,沒死完全是僥幸。”

“那你下麵怎麼辦?”

“還沒想好;我能活下去的,應該會越來越好——靠老婆養活有什麼不好的?繼續想事情,想通了,看能不能寫點東西,不是傷痕小說那類的;想不通,就想它一輩子,直到老死。”

這以後的幾年裏,舉人巷逐漸恢複了平靜。文青的事沒人再提起,時間消化了很多東西,大家服氣了,認領了自己的命運——毋寧說是淡忘了——生活便各歸槽道了。

而且他也很少下樓,就或下了樓,街坊們也難得見上,因為大家也都各忙各的去了;偶爾聚在一起,有人問起他,阿順就說:“他在家寫小說呢,寫回憶錄;那可了不得,我們街上要出大作家了!”

這話聽著會叫人犯咳嗽的,尤其是那些有隱痛的人:“怎麼?他當完了造反派,這又去當作家?”待要說上兩句吧,又顯得小氣,畢竟都是些老皇曆了:忍了半天,才很有涵養地笑道:“他倒真會趕時髦,什麼流行做什麼!”

文青的女人仍如常,每天早出晚歸,接送兒子——他兒子已經念小學了。尤其是近兩年,他女人似乎是變漂亮了,喜歡說笑,聲音響亮,隔老遠就打招呼:“李大爺!出去溜達呢?身子骨還硬朗?”

“將就,你家那位大作家呢?”

“嗐,瞧您說的!什麼大作家!”

直到有一天,一輛送貨卡車開進了舉人巷,車上裝的全是那個時代的奢侈品:全自動洗衣機、雙門電冰箱、十七英寸鬆下彩電、電熱水器……一路的喇叭響到文青家樓下,他女人喜氣洋洋地下來招呼……大家這才知道,胡文青發財了。

原來,胡文青這些年幾乎就不在舉人巷,他也不是什麼作家,他去了南方;他是石城第一批“先知先覺者”,他掙了第一桶金,沒人知道他是怎麼發的。估計未必地道……整個巷子突然火燒火燎了,當他們還在進行口頭上的“改革開放”時:拍腿嗟歎、交頭接耳、唾沫橫飛……人家已經遠走高飛,而且當作家也不時髦了。

這樣一來,胡文青又翻身了,成了舉人巷的一個標杆;晚上沒什麼事兒,阿姨大媽們最喜歡找文青女人聊天,從她那裏,或能知道一點小道八卦,或能得到一點新鮮的刺激,比如她辭職這件事,就給了巷子一個震驚;還有她家裏的簇簇新:木地板、牆紙、電話;尤其是夏夜,坐在她家裏的空調房裏,那比電風扇不知涼快多少去!

整個巷子突然醉了;沒錯,雖然報紙電視每天都在聒噪,雖然他們也跟著一起聒噪:解放思想、深圳速度、姓社姓資……可是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誰都不會先動;然而這女人,卻突然辭去了公職,跟社會主義拜拜了,瞧她那樣!她怎麼就敢?

可是人家說了:“我家文青說的,不靠我這點工資生活!帶孩子最要緊,家裏就他這根獨苗;是啊,形勢確實不明朗,哪天一變天……可是我家文青說了,大不了再栽個跟頭,他上碼頭做苦力去,家裏就他這根獨苗。我家文青就這一點好,膽子大,什麼都不怕。”

街坊們“噢”了一聲,總算聽明白了:說來說去他男人是個賭徒,上一回他賭輸了,這一回他賭來了地板、空調、牆紙、電話……一個屋簷下,他這一賭就贏了他們二十年,這還不夠,他要他的子子孫孫都贏下去!這就是改革開放,娘的,可氣!

可是無論如何,巷子裏的人總算醒了,立馬閉嘴,也“哼哧哼哧”開始走路了。胡文青這個暴發戶,委實比報刊的鼓噪更起作用,因為具體可視、鮮活生動;因為有嫉妒、不服氣;因為原來都在一個水平線上,甚至還不如他們……至於他二十年前的那檔子事兒,他們早不介意了。

這以後的日子裏,巷子裏那個熱鬧:也有辭職的,也有停薪留職的;也有一邊上班、一邊接私活兒的;有南下轉了幾年、又趕回單位上班的;有“下海”差點沒被淹死的,也有沒“下海”卻發了財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再以後,這巷子就分化了:窮的窮,比如那些下崗工人;富的富,比如各式各樣的暴發戶,一開始是暴發戶,可是發了十年二十年,而且越來越發,他就格外受人尊重了,也不再有人嫉妒了,因為差得太遠了,不在一個層次上,因為他已屬於另一個階層,上夠得著中央,下抵不著群眾——他住在郊區的別墅,有門衛、狼狗,有司機、保姆,雖然是一個廠裏的(他雇了他們,毋寧說,是他們主動找他雇的),平時卻難得見他一麵;就或見了,也未必能相認,他是左擁右簇的,他們隻能遠遠地站住,把他瞧上一眼:那風度、那談吐、那氣魄,他已經到了跟外國元首談項目合作的程度了——這麼一句,特指的是胡文青。

當然巷子裏另有一些人,可以說大部分人,還在過著從前的小日子,斤斤計較,毫厘必爭;他們的絕對生活,自然比以前好許多,除了排場不夠,跟富人家差不多;富人家又能吃什麼?山珍海味?燕窩魚翅?嚇,現在菜場超市都有賣的!富人家住得不過是寬敞一些,可是舉人巷多方便,鬧市中心,寸土寸金,現在他們就等著拆遷,好換到郊區的大房子裏去,那兒空氣好,而且住著也寬敞。

他們自然比不上胡文青他們,可是世上又有幾個胡文青?從小跟他一起玩兒大的,就知道他不是久居街巷之人;老實說,做實業都辱沒他了呢,他哪天要是當個市長、省長什麼的——那當然,就當國家領導人他也夠料!反正他們滿足得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那些街頭擺地攤的強吧——這其中就有他們的街坊鄰居——真可憐,二十年前誰能想到他們會落到這一步?更可憐的是,他們已經認了這一身份,不比一開始,看見熟人總躲,現在也能主動打聲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