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全球化可以理解為是當前國際關係中所出現的一種全球整合的趨勢,它以市場經濟的全球擴展和活躍為主要驅動力,以國際體製的技術政治(technopolitics)為整合的主要力量,以全球體製的基礎設施建設為全球化的主要方向。現有的國際組織,如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貿易組織等會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西方學術界對全球化的論述往往從自身經濟優勢和根深蒂固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出發,帶有強烈的西方中心主義色彩,特別是對所謂西方民主價值觀念全球化的認定隻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出於該目的而進行的任何幹涉行動隻會加劇國際關係的緊張。但至少目前來看人類經濟生活的全球化是一個無法回避的潮流。
區域主義和全球主義的關係
作為當代國際關係的兩大趨勢,對區域主義和全球主義之間的關係的探討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一直是國際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問題,大部分的討論集中在與貿易有關的問題上。其觀點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觀點認為這兩者是彼此衝突的,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區域主義和全球主義是可以互相兼容的。
衝突論者的理由是,區域主義的結果是導致區域經濟集團的建立,一旦區域經濟集團采取封閉的或者內視的政策,世界經濟就會形成區域分割,不同的經濟區域甚至相互排斥;同時,以區域經濟集團為依托而進行的國際經貿競爭會更尖銳,民族主義和保護主義就會相應蔓延,從而阻礙全球經濟市場化的發展。羅伯特·吉爾平曾警告說,“目前存在的巨大危險是,更加地區化的世界經濟將由一些相對繁榮的‘島嶼,組成,這些島嶼處於全球貧困和各國疏遠的波濤起伏的海洋中”。[20]也有人提出,大國的全球經濟競爭必然會導致世界貿易體係分裂成以美、日、西歐各自為中心的區域性經貿集團,使全球貿易自由化形同虛設。[21]沒有全球經濟的市場化和自由化,全球主義如同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兼容論者則認為,世界經濟的區域化或發展成不同的區域經濟集團並不必然就會出現世界經濟的區域對抗,也不必然等同於世界經濟的地區分割就既成事實。區域經濟集團同樣可以采取外視或開發主義的立場,APEC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區域主義是對全球主義的一種重要補充,也是冷戰後世界穩定與發展的基本力量,並將被各國賦予更多的重視。[22]
區域主義和全球主義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冷戰結束以來首先有兩個事實值得我們重視。
第一個事實是,20世紀90年代雖然全球化在國際金融、投資、生產以及貿易等領域的程度不斷提高,並成為國際經濟活動中主導性的因素,但區域經濟合作與區域經濟發展模式的探索依然也取得了重大進展。烏拉圭回合談判的成功加強了全球貿易自由化的多邊安排,雖然對地區性貿易集團是一種抑製,但它並沒有削弱經濟區域主義的進程。歐洲經濟和金融聯盟(EMU)、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和東盟自由貿易區(AFTA)都是在20世紀90年代湧現的。亞太經合組織也是在1993年的茂物會議上通過了在2020年實現成員國貿易投資自由化的有關協定。可以說,世界經濟的區域化格局在80年代中期就已經形成,在90年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這至少證明區域主義依然具有其強大的生命力。
第二個事實是,區域組織在維護地區安全、穩定與經濟增長等方麵的作用越來越突出,在推進區域合作的方麵所扮演的角色也越來越活躍,區域組織已成為促進區域合作的不可替代的力量。90年代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阿盟在促成巴以和解,非統組織在抑製烏幹達、索馬裏和喀麥隆內戰,東盟在政治解決柬埔寨問題,歐盟在解決前南衝突等問題上所發揮的重要作用。盡管冷戰後聯合國在世界事務中的地位不斷上升,聯合國的維和行動、人道主義救援和預防性外交等活動的全球意義也在得到越來越多的國家的肯定,在全球問題上如禁核、反毒、生態保護以及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出口等方麵,大國的合作與協調在不斷地增強,但事實已經表明,無論是聯合國還是大國,都無法取代區域組織在解決區域層次的問題上所能起到的作用。這些區域組織作為區域合作的重要象征和代表,不僅站在區域事務的前沿,其解決問題的能力更為直接,而且它們的積極作用的發揮既可以減少大國幹預可能招致的複雜局麵,也可以對國際關係的民主化作出貢獻。聯合國秘書長加利就曾明確提出,區域行動作為非集中化的事務,重在本地區自身解決;這本身就是與聯合國的合作。它不僅會減輕安理會的負擔,也會有助於加深參與感、一致和國際事務的民主化進程。[23]安全問題的區域化安排和由區域組織來進行協調與合作這本身符合《聯合國憲章》第八章的有關精神,也是對聯合國安理會作為全球維和行動最高決策和執行結構所擔負責任的重大補充。
從上述這兩個事實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冷戰後所出現的全球化或全球主義根本無法替代區域化或區域主義,當前世界政治經濟的基本狀況要求區域內的國家為自己的安全、發展與和平承擔更大的義務,而不是簡單地認為某種全球化的安排已經到來。特別是對廣大發展中國家而言,區域化比全球化來得更為實在。全球化目前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麵:一是資金流通的全球化,二是商品生產和銷售的全球化,三是因通訊與網絡技術的日新月異而出現的信息的全球化。其他的全球化表現,比如全球管製、國際機製建設,以及貿易全球自由化等等都還處在醞釀與探索階段,盡管已出現了某種趨勢,但還不足以取代現有的,如國家主權、自主性和立足於本國發展等基本的自我道路選擇。而且,全球化到底應采取什麼樣的形式,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常常意見迥異。這都證明,全球化必然將麵臨一個漫長而又曲折的過程。更何況,全球化在城市化程度較高的國家和地區的表現遠比城市化程度較低的國家和地區要來得明顯和深刻。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城市化程度普遍較低,參與國際經濟活動的能力有限,連電腦的普及率都遠遠不夠,目前更多地考慮全球化隻能是奢談。對有些經濟十分落後的發展中國家來說,全球化不僅未使它們獲利,反而會使它們的貧困延續下去。這時,外來勢力對它們國家經濟的侵入會加大,全球主義隻是相當於另一種版本的新殖民主義。[24]
區域主義卻是可以實實在在增進發展中國家經濟實力的有效步驟。非洲經濟近三年來持續增長,前景頗為樂觀,其中原因之一就是非洲經濟區域合作朝務實方向轉化,為非洲統一大市場的建立和經濟協調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25] 1997年7月,東盟成員國擴展到9國,其自由貿易區的目標已進入啟動階段;一旦實現,將對促進東南亞各國經濟增長發揮巨大作用。擴大後的東盟對本地區事務的幹預和協調能力也將大大提高。東盟不顧美國的反對,接納緬甸為新成員國,對柬埔寨政治內亂的調解,客觀上對本地區的穩定和共同發展具有十分積極的意義。東盟已被譽為發展中國家中最為成功的地區性組織。在拉美,由巴西、阿根廷、烏拉圭和巴拉圭四國組成的南方共同市場近年來也獲得了迅速發展,目前正在同安底斯成員國集體談判,以簡化和加快一體化進程。這對拉美經濟的發展會產生非常重要的積極影響。廣大發展中國家經濟合作的增強必然會在一定時間後“溢出”(spillover)到政治和安全領域,從而帶動它們之間的政治和安全合作,從經濟區域主義擴展為政治與安全的區域主義。[26]區域主義不但會增強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實力,也是它們推進彼此之間全方位合作的有利途徑。它們之間有效的經濟、政治和安全合作將提高它們自身的信心和對國際事務的參與能力與獨立性,減少對西方國家的依賴,這些都將有助於解釋為什麼冷戰後今天的區域主義依然充滿吸引力。
問題是,區域主義是否會必然導致世界經濟的集團分割?簡單地認為區域經濟集團的出現就將造成世界經濟的集團對抗並導致互不相容的區域分割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從理論上來說盡管存在著這樣的可能性,但可能性並不就是必然性。首先,目前已經在發達國家和地區中出現國際金融和投資的全球化已使資本流動幾乎完全超越了世界經濟活動中的國家和區域的人為界限。隨著市場經濟的全球擴展,這樣的國際資本流動的全球化就更活躍。對資本的任何區域性限製,受傷害的隻能是區域經濟本身。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絕大多數的區域經濟合作都無法回避對國際資金的巨大需求和依賴。其次,實行市場經濟的國家或地區,除資本外,其他生產要素的配置也都國際化了,區域化隻能代表一定程度的國際化,最終都必須在全球範圍內確定其生產要素配置的國際化,並在除區域之外的更廣大的國際空間裏營銷其本國商品。即使一國經濟的國際化程度有限,但已四處為家的多國企業(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所構成的全球生產、銷售和服務網絡也會突破國家和區域限製,把區域經濟與全球經濟不可分割地聯係起來。目前,正是這些多國企業代表著巨大的經濟實力。[27]第三,區域經濟集團在當今條件下幾乎不可能實行完全內向的或自我封閉的政策。經濟全球化在今天盡管還隻是開始不久,但全球經濟的初步結構已經形成,並正在對區域經濟產生著重大影響。此外,經濟大國為了達到自己不被區域經濟排斥的目的,也會通過政治、安全,甚至文化等手段施加壓力和進行幹預。區域經濟組織實行什麼樣的對外政策,事實上麵臨外部經濟和非經濟因素的諸多影響。20世紀90年代初,馬來西亞曾提議建立EAEC,由於美國的強烈反對而未能成行。區域內加強經濟合作,以求互補、互利的區域經濟組織即便需要考慮到區域的特殊利益要求,也很難采取完全內向的或自我封閉的政策。
目前,北美、東亞和西歐組成了世界上三大區域經濟集團,對美國、西歐和日本加強各自經濟競爭力具有重要作用。但很難說它們之間就一定會形成集團對抗,或世界以這三大區域進行經濟分割。美日歐這三者間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是經濟全球化的最大的獲益者。它們間的競爭雖然激烈,可近幾十年來所建立的雙邊或多邊協調與合作機製是不會坐等彼此之間集團對抗,以至於三敗俱傷的那一天的。歐盟對擴大成員國雖然態度一向十分保守,但畢竟已同意要吸納東歐國家加入。歐盟的擴大對於整個歐洲經濟合作與一體化進程是一個裏程碑式的事件,對於世界經濟中全球化和區域化的相互作用也具有重要意義。歐盟的例子可以充分說明全球化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區域化的消極作用。[28]同時,20世紀90年代在目睹區域化走向新的高潮時,世界經濟並沒有隻出現某些“孤立的島嶼”,區域間的合作目前也在不斷得到加強。自1996年1月首次亞歐高峰會議舉行之後,亞歐兩大區域已經充分認識到深化合作的重要性。亞歐合作有利於協調區域間的經濟與政治糾紛,並為共同發展創造美好前景。這是全球化和區域化時代的明智選擇。當前真要擔心的是美國在NAFTA的問題上發出的某些內向性的政策語調,這不能不引起東亞國家的高度警惕。美國在這方麵任何過分舉動,都將直接影響到亞太經濟合作進程。APEC開放的區域主義應該是對等的,NAFTA如果真的采取對外貿易歧視政策,APEC沒有理由仍實行開放主義。如此,亞太經濟合作的基礎將會受到極大的損害。
區域主義不僅不會削弱全球主義,相反,還是通往全球主義的必由之路。今天世界所要求的區域主義並不是狹隘的地方主義(parochialism),而是一種合作的、互利的和開放的區域主義。全球化進程不能不跨越區域化這座橋梁。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約瑟夫·奈就曾提出,區域主義是個體國家和世界聯邦之間的中間地帶,因為它不僅可以帶動廣大中小國家的經濟發展,也可以增進安全合作,在國際關係中開創出“和平島”。[29]我本人並不相信世界的未來會出現世界聯邦,但我相信全球化的未來必定是某種更高水平的人類共同福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區域主義應該是人類必須走過的基本道路。至少,對於全球自由貿易這一目標,區域經濟合作是保護性的國內經濟和自由化的全球多邊貿易體係之間的中間環節。
首先,區域主義對參與國而言,可以比現有的全球係統提供更多的安全,並意味著更好的經濟發展機會,尤其對於廣大發展中國家,區域化遠比全球化更有吸引力。世界的和平與發展是全球化的基本前提,而世界的和平與發展脫離了區域的穩定與繁榮就成了一個抽象的概念。區域主義恰恰為世界的和平與發展創造了前提和條件,從而也為全球化鋪設了橋梁。發達國家同樣也對區域主義充滿熱情。無論對於美國還是對於日。本,加強亞太區域經濟合作與安全合作,都是穩定地區局勢、利用自身經濟或軍事優勢以及加強區域存在的重要工具。美國總統克林頓在1993年的西雅圖高峰會議上曾表示,沒有亞太的經濟合作,亞太經濟的持續增長是不可想象的;經濟合作將帶來參與國之間對共同責任和共同未來的共同期望。[30]
其次,區域主義是有關合作的觀念與實踐的訓練場。今天的世界已經進入了合作的時代,合作不掩蓋競爭,競爭不失去合作是當今國際關係所應遵循的基本規律。但如何麵對當代合作的新的現實,合作與競爭應采取什麼樣的原則和規範,合作的領域如何選擇和兼顧,合作應輔之以什麼樣的機製建設,合作的目的究竟如何設置,在合作中如何審視自身的價值和利益,等等,對於今天的各國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挑戰。全球化是整個世界範圍內的合作,所涉及的合作中利益和價值的衝突與矛盾將更複雜、更尖銳。區域化進程不僅是一個多邊合作的過程,同時也是上述各種當代合作問題暴露、處理和演進的過程。例如,區域經濟合作中的自由經濟區或貿易自由化的實踐就能為參與全球貿易自由化提供良好的經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區域主義是全球主義的替代品。
第三,區域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規範全球主義的發展。正如本文前麵已經指出的,全球化不應該被視為一個西方化的過程,也不是一個西方經濟占絕對優勢的經濟新殖民主義的過程,更不應該是一個絕對的按實力的大小而決定的世界事務中心化(centralization)過程。全球化的發展應該以承認國際關係的多樣化和多極化為基礎,正視世界各國在經濟發展水平、曆史背景、文化傳統以及製度選擇等方麵的差異與豐富性,以促進國際社會的公正、平等和共同福利為目的,采取循序漸進的發展方式。各國應重視已經出現的全球化趨勢,努力調整和適應全球化趨勢所帶來的種種國際和國內生活的變化。區域主義所能促進國際社會多極化和民主化發展的積極態勢,客觀上可以約束全球化進程的方向,為全球化提供必要的規範。能夠成功解決區域問題的區域方式(regional approaches)可以為全球主義創造可以遵循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