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域主義與全球主義:衝突還是兼容?(1 / 3)

區域主義(regionalism)和全球主義(globalism)是冷戰結束以來國際關係中最具有影響力的兩大趨勢,也是一種正在改變當前國際關係結構和現狀的重要力量。然而,區域主義和全球主義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世界的區域化和全球化存在著什麼樣的聯係,是我們製定有關戰略、參與全球化和區域化進程同樣必須回答的基本問題。隻有明確這兩者之間的內在聯係,以及它們的相互作用,我們才能更好地了解區域主義和全球主義,並更為有效地製定相關的戰略。

什麼是區域主義?

區域主義中的區域,顧名思義就是強調區域和區域性的安排在國際關係中的地位和作用。區域主要是指地理位置毗鄰、人文傳統相近和曆史上交往密切的國家所構成的自然地區,但也可以指由某一地理界線劃定的地區,如亞太區是指環太平洋國家,西歐、中歐和東歐是以地理位置來劃分;有時,政治或軍事結盟也可以造成國家的區域觀念。[1]區域長期以來在國際政治中一直隻是一個地理概念,而非政治或經濟概念,幾乎不在世界事務中占有某種結構性的位置。

傳統的國際關係側重於世界的整體格局與世界作為一個單一的係統對各國外交的影響,認為大國的權力均衡和立足於國家權力追求的現實合理性基礎之上的全球性的國家互動是國際關係中主要內容。比如,新現實主義提出世界政治的無政府狀態是決定各國對外政策的首要因素,國際係統的這一根本特征左右著國際關係。[2]受這種理論和觀念的主導,國際關係的研究主要在於對國家政治行為和國際權力的分配、追求和較為合理實現的研究,世界的穩定和發展則主要在於全球權力體係的穩定和演進。國家被認為是國際關係的幾乎唯一的行為體,也是無可爭議的主體。同時,近現代以來世界政治的西方中心主義,以及強國集中在西方國家的事實,也使區域作為國際政治中的獨立的力量無法得以體現,廣大亞非拉等非西方地區,在政治、經濟等方麵往往受西方國家的支配。不同的國際區域無法自主地安排自己的區域事務,更不用說在整個國際關係。結構中的作用了。

20世紀50年代以後,不同國家組成的區域組織首先開始在西歐出現,如煤鋼聯營,對於加強區域內國家間的經濟合作和聯係、擴大區域力量發揮了重要功能。60年代後,隨著非殖民化進入高潮,湧現出了大量新獨立國家。新興國家為了鞏固自己的獨立地位,加強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紛紛組建自己的國家組織,如非洲統一組織、阿拉伯國家聯盟等;它們對增強同一地區內的有關國家間的合作與交往、自己管理和解決地區事務都具有重要意義。以區域組織為代表,區域在國際政治中的聲音不斷提高,開始成為國際活動中減少對大國或超級大國依賴、衝擊兩極霸權體係的一種新的國際現象。特別是歐洲經濟共同體的成立使西歐一體化進入了實施階段,使西歐的政治經濟發生了重大變化,區域主義的概念也就隨之出現。

50—70年代的區域主義理論偏重於區域組織的整合(integration)功能,整合被普遍視為是新的、成功的區域化經曆的典型特征。[3]整合可以簡單地定義為是“一種過程,在該過程中,各個不同的國家將被要求轉移他們的忠誠、期望和政治活動至一個新的跨國機構,這一機構擁有比單一民族國家更高的權限,以發展參與的各個國家的共同利益”。[4]雖然國際整合隨著區域化進程的深入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麵都有了很大的進展,整合也被視為解決當代國際關係中地理相鄰或相近的民族國家間各種問題與糾紛的重要途徑,但以“超國家”形式定位區域組織,並一定要賦予其削弱國家主權的功能目標,常常忽視了國際關係的種種現實約束,因而在具體的政策實施時很難成功。除了歐洲經濟共同體之外,類似的區域組織都無法實現其預定功能。事實上,70年代中期後的一段時間西歐一體化進程也曾遭遇挫折。以整合為主要功能目標的區域主義研究在70年代同樣陷入低潮。盡管如此,地緣相近的國家在政治、經濟以及社會文化等領域加強合作,並把合作引入機製化的階段,從而以機製化的組織推進區域力量的發展已成為國際事務中一種不可阻擋的潮流。[5]80年代後,區域主義在理論和實踐上都進入了新的複興時期,不僅西方新自由主義的國際關係學術流派的崛起為區域主義注入了新的理論活力,而且世界政治經濟在二戰後的巨大發展所形成的新的全球變革,如相互依存、一體化、核恐怖以及全球生態和環境壓力等等都意味著國際關係必須克服傳統觀念與體製的束縛,探尋新的保持和平與發展的有效出路。美蘇兩大超級大國之間的緩和也為區域主義的振興提供了必要的條件。區域化作為促進世界政治經濟多極化與國家間合作的有利手段得到了絕大多數國家和學者的認同。

區域主義的一個基本著眼點是相鄰或地緣相近的國家更有可能進行合作,並更有可能從合作中獲取利益。地理位置相鄰或相近是國家對外交往無可回避的事實,無論是衝突、結盟,還是經濟的相互依存和頻繁的國家間互動,都更容易在鄰近的國家間發生。因地緣聯係而形成的國際關係中的自然區域不但意味著一係列自然組合的國家,而且也構成了自然的國家簇生體(cluster of nation-states)。國家在區域中的簇生使它們彼此之間的政治、經濟和安全利益相互纏繞、相互不可分離。因此,區域內的國家也組成了一個共同的利益複合體[6],區域國家間通過合作降低各自目標的不可兼容性、實現利益共享的願望更為強烈,合作的現實性也就更強。區域在當代國際關係中,競爭與合作、衝突與和平、互利與獨霸以及相互依賴與相互鬥爭等在區域層次上的體現要比在全球層次上更為頻繁和充分,穩定與發展的區域格局是穩定與發展的世界格局的前提。區域主義是以合作與發展的區域為和平與穩定的世界開辟道路。

區域主義對國際關係的貢獻不僅僅在於它促進國家間的合作,更重要的是它賦予了不同的地理區域以政治和經濟的意義,改變了區域在傳統上單純的地理含義。這一貢獻的直接後果是它把世界上占大多數的中小國家的力量通過組織和製度化的合作發揮出來,以國家聯合的形式形成了國際關係中新的力量來源或權力中心,從而改變著國際事務大國主宰的局麵和國際係統中大國優勢的權力構造。這就必然有利於國際關係的多極化和民主化。西歐通過經濟一體化進程所形成的發展使自身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穩占世界的一極就是一個最好的說明。區域主義以中小國家集體行動的形式改變它們在國際係統中長期的被動地位,增強它們對自身、對國際環境的掌控能力,這也符合中小國家由來已久的期望。[7]

區域主義就其概念而言並不複雜,約瑟夫·奈把它定義為“在區域的基礎上國家間的聯合與組織(interstate associations or groupings)的形成”;而區域則被視為“由地緣關係以及彼此相互依存程度聯結起來的一係列數量有限的國家”。[8]區域內國家間的聯合與組織的途徑是合作,目的是增進各參與國的共同福利。80年代以來區域主義的理論和實踐的發展已使區域主義進入了新的階段,被稱之為出現了一種“新區域主義”。[9]新區域主義之所以新,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麵。一是參與者的範圍擴大了,不單單限於國家,還包括非政府組織,甚至私人公司。二是組織機製更為靈活,既可以是正式的,也可以是非正式的;區域合作組織的體製既可以是非緊密的磋商型的,也可以是結構緊密的強製型的。三是整合在區域主義中的角色弱化,整合的功能及目標都不再是區域組織和區域化進程唯一重要的因素。在這一點上,區域主義目前被寄予的期望不單是實現一體化,而且具有了更為現實與合理的目標。如實現統一關稅區或投資貿易自由化,區域化進程的單一功能較為普遍。[10]四是多邊主義(multilateralism)成為區域合作或區域主義進程的主導原則。

多邊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末興起的一種所謂的“國際規則”(international regime)。多邊主義的內容是強調各參與國在多邊而非雙邊或單邊的基礎上共同製定遊戲法則,隨後所有的參與國共同遵守,不能允許某些國家單邊或雙邊地來違反已形成的多邊法則;其核心是強調多邊的利益高於單邊或雙邊的利益。[11]在當前的區域主義中,多邊主義成為一體化進程的重要基礎。非西歐模式的區域化進程在尋找有效的區域機製實施一體化方麵曾有過艱難的曆程,同時,地域親近感或共同參與地區性組織並不表明參與國政治上就會完全一致,對經濟合作達到一體化的具體安排也有不同看法。比如,“美洲國家組織”除了發展類型問題之外,在其他問題上相當團結;“阿拉伯聯盟”在巴勒斯坦和反以問題上相當團結,但在其他方麵卻分歧很大。新區域主義或非西歐模式的區域主義采取更為務實的區域化政策,除了以某種經濟一體化作為區域化目標之外,同時以多邊主義來規範具體的區域合作進程,希望循序漸進地實現區域合作的不斷深入。

什麼是全球主義?

全球主義作為一種國際政治思潮可以說由來已久,西方國際關係學說中有關全球主義的形形色色的觀點可以一直追溯到17—18世紀的啟蒙時代。甚至有人把16世紀末地理大發現後,西方對世界的殖民侵略就視為全球主義的開端。從基本含義而言,超越於世界不同的民族、國家、文化、經濟發展水平、貧富差異以及製度形式、地理分割,而把世界視為一家和世界可以成為一家的觀念,就是全球主義。

全球主義的理論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一是理想化的全球主義,二是現實性的全球主義。基於對人類的某種道德關懷和對世界各民族衝突、戰爭和不平等等普遍現象的憂慮,理想化的全球主義常常是哲人們思想的自然流露。從中國偉大的思想家孔子的“天下大同”到近代各種烏托邦主義,我們都可以找到全球主義觀念的痕跡。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是理想化的全球主義的代表。康德從人類應具有的普遍的倫理本質出發,認為解決不同國家之間的貪欲、紛爭和殺掠的基本辦法是在國家製度的共和製基礎上實現全球融合,通過各國簽訂永恒和平盟約和國際法造就世界和平邦聯,從而保證國家間關係也完全可以接受倫理法則的規範,從此世界永享和平。[12]康德的這一理論強調超越不同民族之上的國際倫理在國際關係中的地位和作用,及在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基礎上世界的一體化,開創了西方自由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先河,被稱為是“世界主義”(cosmopolitan)的理論範式。

現實性的全球主義近代以來有兩種代表性的理論,一是馬克思主義(Maxism),二是西方的自由主義(Lileralism)。馬克思主義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的揭示論證了無產階級解放世界的曆史使命,認為現代大工業生產的發展和不可調和的國內、國際階級鬥爭最終會通過暴力革命實現無剝削、無階級甚至無國家的世界共產主義。西方的自。由主義則認為由於資本主義自由經濟和自由競爭的全球化,西方的自由民主製度和價值也必然隨之全球化,世界最終會統一於一個自由主義的世界。西方在這方麵的代表人物可以說數不勝數,全球主義已成為西方意識形態的重要特征和對世界事務的基本態度。二戰以後,世界分裂成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陣營,冷戰成為全球事務最大的負擔,全球主義相對來說在理論和實踐上都處於衰落時期。以沃勒斯坦為代表的中心一邊緣理論把世界視為一個係統,西方發達國家處於中心,而廣大發展中國家處於從屬性的邊緣;富國和窮國的地位就是由這樣的不平等、不合理的位置和係統結構所決定的。這一理論主張要進行全球財富新的合理分配,必須首先打破不公正的全球政治和經濟次序,並把所有人類的道德團結和生活平等視為國際關係的基本依據。這一理論在冷戰期間曾被稱為“全球主義”或“極端全球主義”理論範式。[13]

我們今天在這裏所說的全球主義和上述的有關全球主義的劃分有著明顯的差異。當代作為國際關係重要趨勢的全球主義更多地不是從理論上推演出來的,而是從當前國際關係的具體發展中展示出來的。雖然全球化目前還處於起步階段,但它已經是一種現實。它在理論說明上主要與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新自由主義國際關係理論有關,在實踐上同世界市場經濟的發展和以聯合國為主導的全球管理(global governance)的加強有關。70年代以來,以羅伯特·基歐漢和約瑟夫·奈為代表,新自由主義理論在西方興起,他們批判新老現實主義理論的國家中心觀念,對戰後國際關係的新的變化和發展有了更為深刻和全麵的探討與把握。新自由主義強調除國家之外跨國公司、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等非國家行為體的重要性和世界相互依賴格局的作用,認為全球經濟的形成已經構成了出現世界共同體(world munity)的基礎,市場經濟力量和生態、環境、資源等已把世界日益捏合成一個整體。霍爾斯蒂曾指出新自由主義者的研究都歸納出一個結論,即縱然目前尚未形成真正的全球社會,但其整個理論都在朝這一方向邁進。[14]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因此也被稱為“全球主義理論”或新全球主義理論流派。

今天,學術界並沒有對全球主義做出一個公認的清晰定義,正因為如此,全球主義往往包含了並不完全兼容的多種含義[15],使人們無論想要全部接受或全盤否定都很難。比如,全球化應該承認國際事務的民主化,並始終以多元化為前提,但全球管製概念的出現很可能是與民主化和多元化相衝突的。學者們也很難對傳統意義上的國際政治和發展中的全球政治、已有的相互依存和全球化之間做出明確的區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由於市場經濟覆蓋至全世界、WTO在推動全球經濟自由化方麵的努力普遍受到支持,世界經濟的全球化是擋不住的浪潮;而信息技術的革命對世界的影響和國際傳媒、金融、商品生產和營銷的作用,使任何開放民族的國內生活都出現了國際化的事實和國際關係全球化的趨勢。因此,全球化正在改變著傳統的國家間關係。但究竟什麼是全球化,迄今也沒有準確的定義。研究者常常根據不同的口味和觀察的不同角度對全球化的概念進行解釋,從經濟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的不同理論立場對此做出不同的定義。問題是,如果定義過寬,就會模糊或等同於西方化(westernization);如果定義過窄,又會失去其理論和現實的概括力。如經合組織(OECD)的定義是公司運作的深化,以在更大的市場上銷售商品。這樣的定義根本無法闡明全球化所具有的深刻而有曆史性的含義。目前,絕大多數對全球主義或全球化的定義仍側重在經濟層麵。

總結西方的觀點,全球主義概念的主要內容應該包括以下幾個方麵。一是它不同於國際化(internationalization)或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e)。在國際化和相互依存中,國家依然是國際關係的主要角色,並發揮主導性作用;國際化意味著人類社會關係相互交往程度的提高,社會變化具有了不可擺脫的國際背景。全球化相對而言將是一個弱化國家角色的過程,國際規範(international regimes)與國際組織等為代表的國際體製(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正在成為重塑國際關係的新的強大機製。[16]和國家中心相聯係的諸如主權、國家自主性和國際關係的無政府狀態等也將隨之出現變化。但全球化並不意味著國家從此不重要了,國家仍然是國際關係的承受基礎和互動主體,國家的政策和意願是全球化進程的關鍵。二是地理概念上的自然區域和民族國家的自然疆域正在被打破,交往及互動關係中的地理甚至國家界限正在被突破,全球化過程是一個。“超越國家間關係的運動”[17],它把原來受區域或疆域保護與限製的分散、彼此獨立的國家間關係變成了一個既有約束又有聯係的整體。在這方麵走得更遠的學者甚至認為全球化意味著“領土疆域和國家結構的相應衰落”。[18]第三,全球化是一個涉及經濟、政治、文化、社會以及價值觀念在內的綜合過程,全球化的目標趨向是形成所謂的國際社會或世界共同體,從而以世界為同一單位更好地增進全體人類的共同利益,增強人類解決自身問題的能力。這時,國家的權力和權威會一部分地轉移至某種全球管製,這種“全球管製既可以是政府機製,也可以是非正式的非政府機製……確實是一套管製係統,來自於正式製定的憲法或憲章”。[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