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興起於唐五代,大盛於兩宋,衰微於元明,複振起於清代。清詞接武兩宋,踵事增華,風格多元,為宋詞後又一高峰。“五四”催生的新派學人胡適稱“三百年的清詞,終逃不出模仿宋詞的境地,所以這個時代可說是詞的鬼影的時代”(《詞選自序》),不免以偏概全。固然,誠如王國維所言,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一種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不免自成習套,雖豪傑之士亦再難推陳出新,故往往另作他體,以求解脫。然有清以降詞人眾多,中興氣象昭然,納蘭性德即為其中之一大家。納蘭詞的可貴,在於純任性靈,發乎肺腑,仿佛傳說中的夜鶯一般,將自己的心髒抵在玫瑰花刺上歌唱不息,於飛淚濺血中,唱出了千古風情。“一切文學,餘尤愛以血書者”(尼采),縱覽文學史,古往今來,不要說用血書寫,就是用心書寫的文本,都少之又少;如此可知文學史上,為何總是多丘陵平原而少高峰峻嶺,多野草灌木而少參天大樹。尤其中國文學自古而下,折騰來折騰去,車載鬥量填坑盈穀者,垃圾文字何多!譬如所謂“E時代”的今天,滿目所見,盡是注水之書,充數之文,果真如太倉之粟,陳陳相因,惟令人感慨係之。“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納蘭性德一生傾力於詞,獨出機杼,不負詞壇巨擘之譽。
納蘭性德父親明珠為當朝太傅,權傾朝野。納蘭性德幼習騎射,少熟詩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洵屬聰穎早慧的貴族神童。他於17歲入太學,18歲參加順天府鄉試中舉,22歲再次參加進士考試,中二甲第七名,一路春風得意。康熙授他三等侍衛官職,後升為二等,再升為一等。作為禦前侍衛,納蘭不時隨皇帝南巡北狩,遊曆四方,唱和詩詞,譯製著述,頗稱聖意,一時成為前途無量的少年英才。但納蘭身在高門巨廈,常懷山澤魚鳥之思。詞人落拓無羈詩魂劍膽的性格,與他金階玉堂平步宦海的現狀構成一種矛盾的精神圖像和心理範式。侍禦的恭謹,隨駕的小心,於納蘭詞中時時流露,那種“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式的誠惶誠恐,正是納蘭壓抑心理的映射。的確,納蘭性德擁有財富,權力,才學,也不乏友情和愛情,可他並不快樂。他如大觀園中的怡紅公子一般,從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遙感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納蘭於神器穩固江山鼎盛之際,看到了專製的窮途,生發出莫名的空虛。納蘭的痛苦,是一種先知先覺者的智慧的痛苦。《紅樓夢》中林黛玉所吟聯句“寒塘度鶴影,冷月葬花魂”,那種“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迷茫,可為納蘭心境寫照。與生俱來的飄零感,性情與地位的衝突,常伴他吞聲忍淚孤眠。生活閑適事業順遂的納蘭性德,從一個王朝的青春盛年,即已感受到老大帝國的蹣跚步履,那是一種落日的餘豔,在無望中苦苦地等待著涅槃。納蘭性德,他從朝廷的傾軋中看到了時局的黑暗,從愛侶的死亡中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從人才的被摧殘中看到了理想的渺茫,不免常懷臨淵之憂,履冰之歎;一一達之於詞,寄托心音,驅遣苦悶,也便生成了特有的文本格調。
納蘭性德出身鍾鳴鼎食之家,自己又是康熙身邊的一品帶刀侍衛,可謂少年得誌,眾星捧月。但,“別來我亦傷孤寄。更哪堪,冰霜摧折,壯懷都廢”(《金縷曲》),處於王權傾軋下的納蘭永遠是身影孤獨的。清高絕俗的納蘭,貴族的血管裏流淌著叛逆的血液,本質上,他是一個正直的書生。納蘭身居高位,卻愛結交沉淪下僚的才士賢人,執著追求個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納蘭也曾熟習經濟之學,滿懷報國之誌,然他耳濡目睹官場之黑暗,世事之紛亂,唯有痛心規避。這位坦誠重義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厭於俗世榮華,無意仕途騰達,一意衝決桎梏而不得。“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滿江紅》),正是此種無奈心境的寫照。納蘭詞的憂愁,是封建壓力下精神苦悶之體現。納蘭於工愁善恨之外,亦不乏沽酒射獵英姿勃發的一麵,血脈中湧動著滿洲武士的豪情意氣。納蘭於此有一段佳話流傳,即他為顧貞觀贖命詞《金縷曲》所感,營救因文罹禍的江南文士吳兆騫之事。“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納蘭一生亦頗為此自許。當此世道澆漓之際,遙想古人之深情高義,豈不悠然神往?
要之,納蘭容若剛性的生命,隱於其溫文爾雅的柔性外表之下,我見猶憐,複不掩英風。這隻黃金籠中的囚鳥,總期待著展翅騰向雲霄的那一刹那的快樂;然而縱便飛出金籠,他亦如失群的飛鴻,總在哀哀尋找著自己的神仙眷侶、至情同道。從他詞中,我們更多聽到的,是一種在不自由中渴望自由的血淚和鳴。由是,納蘭容若絕非歡樂的黃鸝,棲息於靜美的花園,忘情地歌詠春光;他是午夜的杜鵑,聲聲啼血——納蘭其人其詞,確如子規啼血,淒美哀豔。納蘭詞中,偌多美人香草,屈子哀怨,愁緒萬端,愁腸百轉,讀來銷魂無限,卻又決不頹廢。納蘭填詞,似不用力而用力,似用力而實不用力,可謂真正的風致天成,境由心生。納蘭一生,猶似流星劃過夜空,留下燦爛軌跡;這是一種隕落之美。展讀納蘭詞,便會想起那句話:美,總不免叫人心痛。(沈從文語)
“萬裏陰山萬裏沙。誰將綠鬢鬥霜華。年來強半在天涯。魂夢不離金屈戍,畫圖親展玉鴉叉。生憐瘦減一分花。”(《浣溪沙》)“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南歌子·古戍》)“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戀花·出塞》)“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當年龍戰地,颼颼。塞草霜風滿地秋。霸業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隻廢丘。”(《南鄉子》)“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如夢令》)……從來才大人,麵貌不專一,納蘭詞風可謂千彙萬狀:婉約,勁健,憂鬱,豪放,纏綿,明朗,複遝,洗練……但終究天然一段憂鬱,平生萬種情思,凝結於心;縱是那些雄渾闊大的塞上諸作,亦不失其與生俱來的憂傷。納蘭容若,他是天生的憂鬱之子,傷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