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的月光
——析李益《從軍北征》《夜上受降城聞笛》
天山雪後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
磧裏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從軍北征》)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夜上受降城聞笛》)
李益,中唐詩人,“大曆十才子”之一,早著詩名,雖生於中唐,但筆鋒矯夭多變,筆勢直追盛唐。其邊塞詩主要抒寫戰士久戍思歸之怨,情調偏於感傷,亦不乏壯詞。
李益的時代,一度輝煌顯赫如日中天的唐王朝風采漸凋,風華難再,統治者窮兵黷武,邊患不斷,民眾怨聲載道,社會矛盾和民族矛盾急劇上升;種種合力,致使唐帝國失去橫絕六合掃空萬古的盛世氣象,胸襟視野漸漸收斂,小情小調日有濫觴,文學的總體品格趨於向內轉。作為時代的晴雨表和折光鏡,李益詩歌以其獨特的真實性和藝術表現力,成為中唐社會現實的佐證。
鄉愁,一個曆久常青的藝術母題,綿延貫穿了千百年文學史。李益用他的才情,更用一顆博大悲憫之心,對這一母題進行了詩性的詮釋。
《從軍北征》起句即言天山大雪,雪後苦寒,大漠中沙浪翻騰,冷風颯然。而當此不勝蕭蕭之寒夜,偏有橫笛在吹奏詠歎憂患的《行路難》曲子,笛聲四溢,充塞於荒涼戈壁灘,勾起戍邊將士的鄉思,一時月中回首,悵望家園,萬緒悲涼——這是多麼令人震顫的景象:30萬沙漠征人,仰起他們古銅或黧黑、布滿征塵與滄桑的臉,看著天空中那輪千古不朽皎皎如斯的月亮;30萬雙眼睛中,齊刷刷流出清淚如許。月明千裏寄相思,對於此時此地的他們,家園便是天空中這輪月亮——他們和遠隔千山萬水的父母家人所共有的,也隻有一輪月亮。月光,鄉愁的月光,你牽動征人幾多幽怨,幾多淒婉!無盡的幹戈,紛飛的戰火,使生命成為死神唇邊的笑,悠悠然懸於一線;而和平之期杳杳,家園之路迢迢,怎不令人神傷?“朋友,鄉愁最是個無情的惡魔,/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變作淡漠。”(聞一多:《死水·你看》)那一片片泠泠的月波,分明就是一聲聲歸去來兮的呼喚!
《夜上受降城聞笛》表達了同樣的情調。回樂峰前,受降城下,萬物蕭索,唯有沙海似雪,明月如霜,將四野照得淒絕蒼涼,征人心中之苦,難以言喻。整個畫麵是靜止的,色調是清冷的,就在這一片靜止和清冷中,突然響起了蘆笛,笛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渺渺的波紋,在漫漫時空裏擴張、彌散、渲染,傳送著濃釅的鄉思;而鄉思無形無跡,卻又無處不在,無所不至,引發著征人綿邈不絕的愁思恨縷。在它無可抗拒的穿透力麵前,誰人不肝腸欲斷!於是,每一絲涼風,每一綹月光,每一寸空氣,乃至每一顆砂粒,仿佛都成了鄉思的化身,都有著鄉愁那縹緲而巨大的影子。詩歌借笛聲之酒杯,澆取征人心中塊壘,於是,月光、橫笛與蘆管,這些輕盈的物象,皆成為濃濃鄉愁那沉重的載體。月明如水,笛聲如夢,斷腸人在天涯。全詩至此收尾,淒婉而悲壯,構成強烈的意誌衝突和文本張力。
作為中唐詩苑精品,這兩首詩形象完整豐富,韻味含蓄深長,音調和諧婉轉,以橫笛與蘆管的意象,表達了人類對戰爭的厭倦,對和平的渴望,對溫馨的憧憬,對家園的懷想。兩詩均洋溢著可貴的人本精神和人性關懷。
哦,鄉愁的月光,它穿透千百年時空之牆,永遠照射在我們心上。
1997年12月14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