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審意識與反思情懷
詩歌是人類的號角,詩人是時代的良心。偉大的詩人從來都是偉大的理想主義者。猶如戰士不能放棄手中的槍,在一個精神萎縮、靈魂無告、人性淪喪、物欲橫流、神性缺失、技術與金錢日益侵蝕人心的時代,詩人更不能放棄詩歌,更應借助詩歌的力量追問永恒、言說神聖,通過必要的自審、自省與反思,重構人類理想和價值體係。由是,康橋的寫作遂成為一種有意義的行為。
康橋的自審意識與反思情懷,突出表現於以抗擊“非典”為內容的1萬多行的《生命的呼吸》中。該詩有著顯而易見的即時性和主題性,但康橋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從容的詩意,建構起詩的強力磁場,未作直白之音。憂生態環保,憂戰爭死亡,憂人口爆炸,康橋在詩中無所不憂;森林中樹葉的尖叫,集體自殺的魚群,樹的呻吟,共同鳴奏出蒼涼的挽歌。全詩選材並不局限於那場遍布於中華大地的抗非行動,多從全球性視野和生命進化曆程出發,內容宏富,包羅萬象,意象絡繹奔赴,奇氣橫生。對於SARS,對於SARS的替罪羊果子狸,詩人為之充分辯護,一如虛擬的果子狸的詰問:“為什麼剿殺我們:究竟我們感染了/你們,還是你們感染了我們?”詩人希望人類有一天能與SARS和平共處:“別發燒/別把我們當成敵人/讓我們共存/你們會獲得抗體/之後健康”。全詩憂憤深廣,深思高舉,以多層麵的剖析,多角色的參與,多種藝術手段的加盟,彰顯高屋建瓴的辯證思維。
的確,現代科技無所不能,無施不可,尤其基因工程、克隆術等的出現,幾欲生死人而肉白骨,卻也給世界帶來意想不到的汙染和災害。毋庸諱言,在一個科技發達而人文萎縮的病態時代,人類正在重蹈恐龍滅絕的悲劇。“大地上的一切秘密/都隨著最後一隻野獸的消失而消失//大地,整個大地都在凋零之中”。作者的思考已然超出非典本身,詩歌的涵義遠非人類如何戰勝SARS病毒及其英雄精神所可涵蓋。作為一首生命與死亡的交響曲,《生命的呼吸》以遼遠深邃之筆,追索考辨疫情源流,審視人的生存道德,疫情現場、人類倫理及生態保護。全詩讓平民、將軍、醫生、護士、商人、記者、詩人、孩子、學生、病人、動物學家、養鳥人、病魔、果子狸、食客、SARS等各色人物紛紛出場表態,讓森林、海洋、火山、草地、死魂靈乃至地球、時間、空間都站出來發言,典型人物與擬人化意象濟濟一堂,共訴心聲,充滿詞鋒迫人的辯詰,尖利對決的申訴:“隱患就在我們周圍/大氣汙染、植被破壞、水土流失、生態失衡//而你們卻把罪責推給了動物/如果動物開口說話/它們會說一千個:不!”從而痛心疾首地指出,自釀苦酒的恰恰是人類自身,進而將人類推上審判席,譴責人類破壞生態的惡行。作者關於“SARS的罪孽就是人的罪孽”的直擊腠理的宣言,具有了某種寓言性和啟示性:“非典”絕不僅僅是一種具體的傳染病,它是一切疾病、災難、孤獨、死亡、罪惡等的象征物。
“病了/整個地球都病了”,“地球,我們遍體鱗傷的地球”,《生命的呼吸》對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的鳥瞰,突破了歌頌英雄主義、集體主義的尋常模式。康橋在SARS大舞台上展示著紛繁眾生,各色人性,借果子狸之口譴責人類:“一個人死去了/你們那樣悲傷,哭天喊地/一個又一個人死了/你們充滿恐懼//一棵樹從你們的呼吸中消失了/你們沒有悲痛!一棵又一棵樹/永遠地消失了,永遠地不再回來了/——你們,還是無動於衷……汙跡在你們的血裏//你們的靈魂/被你們的血腥熏黑”。森林之王、死魂靈、海洋等都紛紛發出“不要憐憫人類”的心聲,這是怎樣的沉痛語?!精於算計的人類,已漸次走向自我生存的反麵。SARS是一麵鏡子,照出了人類的貪欲和卑瑣。SARS並非一無是處,因了它,“沒有了文山會海/沒有了狂吃海喝/沒有了公費旅遊”;因了它,人類的生命力得以激發,重獲健康。“最好的居所/是我們內心的健康”,看來,人類唯有虛懷若穀,正視自我,才可重返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想狀態。
器大聲宏與尾大不掉
因了源自心靈的激情與衝動,康橋以夢為馬,揮劍遠征,自覺致力於長詩、大詩的寫作,在其看似纖弱的身體內,蘊藏著雷轟電掣般的容量和力量。康橋轉益多師,兼容並蓄,麵對種種紛湧的思潮合理汲取,冷靜把握,決不意亂神迷,力避極端化個人化的寫作傾向,從容創造出有形體、有動作、有聲音、有色彩的優美詩境。老詩人石英稱她的詩“是不畏拍岸的浪花,是響徹天穹的鴿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雪冠,是情真意摯的友人的飛鴻”(《飛翔,向著太陽·序》),確是的評。
然而,客觀觀照,康橋的寫作往往是一本正經的,專心致誌的,因而又不免是單向度的,缺了更為錯綜繁複的變化,缺乏應有的多維性和豐富性。因了意象的稠密和單一,康橋的文本容易給人密不透風之感,存在縱深度不夠、原創性不足等問題。詩歌的意象應該是有機化的而非碎片化的,意象遊離於主題之外,必然流於抽象、晦澀和多餘。本質上,詩歌是一種高度凝練的語言藝術,是精美的語言舍利,筆補造化、嘔心瀝血、千磨萬擊,對於詩歌永遠是必要和必需的。表現於長詩,固然講究章節的鋪陳、意象的擴展,但更講究必要的節製和凝練;一旦駕馭不好,往往尾大不掉,問題叢生。從此意義上,詩味不濃、意興寡淡、遣詞生硬、詩境欠缺,亦是康橋部分作品不容回避的問題。比如,《生命的呼吸》設置了幾十個角色,從克隆人到世界大戰,從轉基因到臭氧層破壞,上下千古,縱橫捭闔,固不失可觀,但思維的散漫無跡,意象的淺白支離,生硬的安排與做作的痕跡,空泛的議論與填鴨化傾向,也在在可見。因詩中設置的人物角色眾多,在幕次、場麵、對話、獨白、畫外音的搭配安排方麵便難免出現重複化雷同化傾向,導致對每一角色的心靈探索往往如蜻蜓點水,鮮有深度,落入淺白的主題演繹的窠臼。詩中一些語言未經深化處理和美感加工,以致文法不通,像“逃不脫狼的虎口”等詞句,顯係缺乏推敲所致。詩人讚美以身試毒的老軍醫:“用病人的血清向自己注射/新時期的英雄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向病魔SARS/——問路//出路,也許就在這裏!//與死神掰手腕:英雄,你的力量/是華夏子孫十三億的生命//為人民死,為人民活:決不放棄生命!”謳歌在實驗室與病毒戰鬥的科學家:“身著白大褂的董存瑞/他們,一個個舍身炸碉堡的英雄//聽聽他們的誓言:我們的血就會熱!/白衣戰士——我們的名字是衝鋒”……句式冗長拖遝,直白無趣,流於冬烘氣和說教氣,有損詩美。這可能是作者出手匆忙、“蘿卜快了不洗泥”的緣故所致。
脂硯齋評《紅樓夢》雲:“為人須老實,為文須狡猾”。從此意義上,一切文學藝術的最高境界乃是“狡猾”,而非“老實”。如果說康橋的詩尚有遺憾,其遺憾即在於一種遠“狡猾”而近“老實”的寫作傾向,因之缺了一種超越情懷,導致文本的難於出彩,難成精品,更難成經典。誠然,長詩、大詩的創作是最富挑戰性和冒險性的。但和長篇小說、長篇散文一樣,長詩也應是一種複調的藝術,是詩人本體精神的高度統一。長則易冗贅,長則易臃腫,長則易拖泥帶水,不管對於文學新手還是斫輪老手,這都是難以逃避的宿命。作為當代女性軍旅詩壇重要領軍人物,康橋的詩作固有器大聲宏、磅礴豐沛的可觀處,但與之並生的一些遺憾與不足,亦應引起必要的重視和警惕。
2009年4月16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