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橋書寫山川草木、風花雪月,筆下衍生出偌多美麗溫婉深情的意象。“醉遊清照詞間/彈指淚光/秋之葉/舉起/滿樹陽光”(《寸草心》),如行雲流水般徐徐而來,無搔首弄姿,無浮泛表白,可謂源自心靈深處的真情實感和獨特體悟;“百足褪化/呼吸飄落”(《我想》),神賜般的句子,絕非雕刻打磨所可為。康橋對於瞬間的靈魂靜態的捕捉,有時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白雪·白鳥》寫到:“北風走過/狂雪敲響最初的晶瑩”,“青春的精靈/溫柔無語”,“是誰/以處子的鮮紅/守望潔白”,詩人於雪夜“握住雪花伸出的手”,“心隨著雪花顫抖”,一係列美麗意象聯翩而至,美不勝收;更有輕盈的“醉雪”意象:“雪化了//紅狐還在/篝火/深處//一朵醉雪/姍姍/來遲”,“雪化了/紅狐遠去/雪魂飛升”,“醉雪而來/所有的水燃燒/所有的路傾斜成懸崖”,雪花飄灑之姿,相映詩人賞雪入癡之態,雪花的高潔情懷,正是神性的彰顯。詩人癡癡追問:“如果我不是雪花/那麼雪花是誰/如果雪花不是我/那麼我又是誰”(《我問》),直抵莊周夢蝶式的物我兩忘之境。康橋視“白雪”意象為自我精神的象征,綽具《紅樓夢》中妙玉式的高潔:“血統純淨的雪花/是天堂的落葉/誰又能否認/我是高處落下的雪花”(《向你出發》)。其他還有“枝頭小鳥/不死的落葉”,“親切的白兔穿行腳下/它一路的天真/和青草的遐想/手挽著手/這仙境般的蜜果/在自然/這雙纖纖玉手中香甜”,白兔、白雪、白月光、青草、百合等晶瑩意象,指稱了光明、幸福、純潔和愛情,交彙成聖潔的愛之頌歌。更有《一束陽光迷了路》中的“童子風”、“太陽淚”、“少女的眼波”,還有“深夜/我看到/火的種子列隊而來//它們踴動的波浪/漫過森林/漫過河流”,“所有睡去的花/都枕著自己的歌”,“春風被春風掠奪/鮮花被鮮花踐踏//你的身後白骨嶙嶙”(《幻夢》),以飛翔的火焰照徹寒冬的“火種王子”,血液、骨骼與靈魂的燃燒,充分映射出康橋的詩美藝術。詩歌永遠是崇尚獨創性而拒絕大路貨的,如此奇特曼妙的意象,讀來隻嫌其少,不嫌其多。
柔情似水,堅定如山,淚流滿麵,富於樂感,這就是康橋;陰與陽、虛與實、冷與熱、凝結與活潑、擴張與內斂、激烈與飄逸、深沉文靜與熱情豪放,這就是康橋的詩。從其流走自如的語調語勢,我們聽得到詩句燃燒的聲音,看得見詩句迸發的光澤,體會到特有的聲色之美和聲情之美。
女性視角與母性之光
康橋的詩韌如蒲葦,堅如磐石,地道而本色,充滿對母性的崇拜和對女性美的張揚。康橋把女性意識帶入文本,下筆感同身受,以智性、靈性、哲理、禪性征服人心,彌漫著大氣曠遠的母性精神和母性崇拜,彰顯鮮明而別樣的女性視角,女性的光芒可謂無處不在。《絕對愛情》寫母親與兒女間的親情血緣:“母親,我們臍帶的根/連在你的心上/結於你的發根”,為了與母親的愛長相執守,詩人甚至呼籲:“母親,不要把你任何一個親生的女兒/嫁給任何一個男子/在你的家園/我和弟弟妹妹還有姐姐/是怎樣一個天衣無縫的整合體”,不無偏執的訴求,指涉了一種大愛情懷,一種痛徹肌骨的情愫。
組詩《雞的寓言》顯示了女詩人對生命的獨特體認和感知。詩中寫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摶土造人,既有對混沌的原始生命力的熱烈頂禮,亦有柔笛輕簫般的優美抒情,意態豐盈。“雞看見人腿間物/以為是蟲//逐一而啄/而吞食//隱隱地/女媧聽到女性之根/斷裂的聲音//急起驅雞/補天女媧補人不及/分有根泥人為男/無根泥人為女”,以個人情懷詮釋傳統神話,複原了趣味盎然的遠古圖像。“疼痛向女媧伸出手來/女人/從成熟開始/月月流血”,體現出對女性宿命的體認。“血中奔湧人之生殖/雞/青春的熱血湧上心頭/成為雞中雌屬”,語言的組合出人意表,忽正忽奇,於亦莊亦諧中見出情深款款。“坐在輪椅上的姑娘/你是天底下走得最遠的人/住在自己毅力的翅膀上//你也住在我們的精神裏/這遼闊的家/海一樣蔚藍”(坐在輪椅上的姑娘》),以一顆女性之心去體悟時代楷模張海迪的精神世界,氤氳著親切隨和的世俗美,未曾流於浮泛化口號化。“麵向天空/放聲嚎哭/小草/一萬次地/死去又一萬次地活來”(《生命斷想》),“不要再哭了/我的女兒/幾千年了/你鹹如我們的淚水”(《海的哭泣》),無一不是生命的讚歌,無不有著深沉的母性情懷的貫通。
生於軍旅的康橋,骨子裏湧動著非凡的血性氣質,故其詩中的女人既嬌美如花,又強悍似鋼,發散著花木蘭式的豪情和普羅米修斯般的激情。《血緣之源》謳歌太陽和土地,時時糅以母性的溫情:“漫長的土地/歲月劈開的河流”,“河水初次帶來的孩子/祖國,我喚你作母親”。詩人寫到了歲月,山川,土地,莊稼,洪水,戰亂,“血中的土地/被死亡之光照亮”,之後一轉而為寧謐動人的悠遠畫麵:“羊群在坡地啃草/洪水遠去/嬰兒在母親的懷裏/靜靜地睡去”,勾畫出光明、偉大而無私的母親形象。“誰能講述你的一生/太陽/人類的溫暖/你的眾姐妹哪兒去了”,《殤問》數十處寫及“母性”,閃耀著博大豐盈的女性的光輝。
因了別樣的女性視角和細膩的抒情才具,凡有尋常物象,一經康橋彩筆點染,頓然柔情萬千。“冬天好冷/勞動是溫暖的衣裳”,種種得體而妥帖的譬喻,呈渾然天成之姿。康橋詩歌注重生命意識的滲透,不作風花雪月的空泛描摹。“采茶的女子/隔著季節/把歌聲送到我們窗前//歌聲濃鬱/誰在歲之正月/踏歌//久囚的音樂被釋放”,這是歌舞中的女子;“千條火焰/在腳邊流淌/湘水男神/聞樂而來/淚水之中傾瀉的悲哀/紫色瀑布高高揚起”,這是娥皇女英水中彈琴之景;更有師曠彈琴的高渺玄秘:“師曠/跪坐在古吹台//天上的玄鶴/紛紛降臨//琴聲如訴/玄鶴們伸長脖子/在哀鳴中移動翅膀……盲人師曠/彈動身體內最疼的語言……他撫琴的手指擊傷石頭/擊傷音樂中的世界”;還有一代女皇武則天的風采:“民的女兒/穿過一千個靈魂/穿過一千個搖籃/穿過一千種分娩的痛苦……颶風從心中旋起/風中站定的女子/成為人上之人”。如是,康橋意態瀟灑地致力於東方神韻的書寫,塑造出一眾婉麗芬芳、光彩奪目、嬌美強悍的女子形象。
康橋隨意轉動精妙的詩歌之眼,天上地下,流走自如。她筆下沒有某些女權主義者的咄咄逼人和劍拔弩張,始終葆有一顆溫柔體貼的女性之心。《生命的呼吸》中,病危的將軍孫女忍痛生下孩子,迎來生命的曙光:“孩子,你的哭聲/是媽媽最好的葬禮//從我誕生/孩子/媽媽將在你的哭聲中/關閉心靈的窗戶//像天鵝/在歌唱中等待死亡/孩子,用你的哭聲合上媽媽的眼睛”,令人動容。《征途》尤為關注女紅軍的特定群體。出征前夕灑淚別子、在遵義給毛澤東做辣子雞、給未出世的孩子縫製花襖的賀子珍,長征中唯一的裹足女子、冒著槍林彈雨強攻大渡河的小腳連長王澤南,撤退時斷後阻敵的康克清,擔架上生孩子的陳慧清和曾玉,結核未愈過雪山的鄧穎超,停止呼吸前脫下全身軍裝留給缺衣戰友的女紅軍……在血火交織的征途中,女紅軍們表現出常人不能想象的堅強意誌和犧牲精神,承受著比男人更多的苦難,由此放射出燦爛的人性光輝。“當柔情鍍上鐵的意誌/女人/你就不再是女人/和虱子鬥爭/女戰士集體剃光頭”,在殘酷的元生存狀態下,女人這一稱謂自動消失。然而,苦難埋藏不住浪漫情趣,女性的柔情與天性常常會在特定時刻驟然複蘇。紅軍攻占黎平後,蓬頭垢麵的女戰士在戰鬥間歇洗澡,恢複了愛美的天性:“美像一種渴/在睡眠和休養/之後悄悄侵來”。紅軍進駐茅台鎮後,“女兵們采花摘草唱起山歌”,也和男兵一樣用茅台酒洗腳、豪飲、醉入夢鄉:“她們睡得那麼沉那麼香/連夢都是醉的/夢中飛來美麗的天使//驚歎紅軍走過的路/天女撒下漫天花朵/美麗的花朵/變成彩色的翅膀//乘著天使的翅膀/高高地飛起來”,這是何等迷人的詩性的翔舞!
對於那些不幸長眠於雪山的女兵,康橋寫道:“美麗的姑娘/我們不能把你埋葬得很深/這裏沒有人煙/風雪是唯一的口糧/你要把白雲當被褥當衣裳”,柔情複沉鬱;還有翻越雪山時徘徊於死亡邊緣的女兵:“和風雪為伴/生命的燈火就要熄滅/這裏太冷/故鄉的陽光無力抵達/我找不到回家的路/睡裏花落/這裏不是故鄉”,字裏行間氤氳著女性特有的人文關懷。當臨產的女紅軍進入草地,“羊水破裂/血順著雙腿直往下流……腫脹的雙腿間/嬰兒的頭/慢慢顯露……汗水一滴滴滾落/疼痛撕心裂肺”,高度寫實的筆法,裸裎出原生態的逼真圖景,但這並非出於某種畸形的審醜趣味的驅使,而是意在還原那段特定曆史的血腥與慘痛。賀子珍在彈火紛飛中生下女兒,情勢所迫,忍痛送給當地的瞎眼阿婆,從此下落不明;女紅軍陳慧清、廖似光、曾玉在寒風中生下孩子,同樣不是送人就是拋棄。“一把稻草上/赤身裸體的胖娃娃/哭聲越來越弱……/穿過寒風/穿過歲月/像尖銳/子彈/擊中帶血的心/孩子/你的哭聲七十年/沒有中斷……”種種生離死別的痛楚,均在康橋筆下獲得分外細膩生動的呈現,這一切得益於詩人的女性身份和女性視角,得益於一顆仁慈博愛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