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女作家群的出現和崛起,成為新時期軍旅文壇的一個重要收獲,對於“十七年”軍旅女性寫作的基本缺失構成強有力的補充。尤其1990年代以來,軍旅女作家崛起迅猛,仿佛一樹梨花,純潔耀目,呈滿目繁華之勢。同楊星火、尚方、小葉秀子、杜紅、海田、辛茹、杜紅、阮曉星、張春燕等女性軍旅詩人一樣,康橋是其中頗為耀目的一個。康橋詩歌的魅力,在於善以女性視角觀照戰爭與和平、生命與死亡,亦秀亦豪,腕挾風雷,顯示出可嘉的結構能力、出色的敘事功底和非凡的抒情才華。康橋早期的《白晝睜開眼睛》《我們死去的兄弟》《夜歌就此出發》等作,呈現出小夜曲般的妙曼清新,亦初顯黃鍾大呂之氣象,銅琶鐵板之壯美。康橋後期的長詩《生命的呼吸》《征途》,則以其雄健悲壯,鏗鏘有力,以其對史詩品格的自覺追求,有力地支撐起軍旅女性文學的詩性天空。
不玩弄低俗淺陋的梨花體,不操作高深晦澀的先鋒體;康橋的詩歌是及物的,著力的,紮實的,自尊的,有著自覺的藝術追求和清醒的詩美標準。康橋執著地在文本中融入女性的激情和浩大莊嚴之氣,藉之追問曆史,思考生命,敘寫戰爭,發散著大氣磅礴的崇高的悲劇美,回旋著對人類命運和生存處境的體驗與感悟。其作品因之靈秀旖旎,意境悠遠,複蕩氣回腸。一如默默燃燒的爝火,康橋在當代軍旅詩壇盡展個體的光澤與美麗,以其內涵與實力,顯示出令人欣慰的可持續性寫作特征。
宏大敘事與英雄傳奇
英雄史詩的寫作,成為康橋對軍旅詩壇和當代詩壇的重要貢獻。康橋以淋漓健筆抒寫豪情,以滿腔心力鑄造大詩,語感不俗,氣韻悠長。猶如彌爾頓之《失樂園》、埃斯庫羅斯之《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歌德之《浮士德》、艾略特之《荒原》、郭沫若之《鳳凰涅》,康橋的大詩、長詩頗多雄渾磅礴的主體意象,標誌著民族精神的高度,彰顯豐沛鮮亮的精氣神。康橋往往選取現實題材和重大軍事題材追問曆史,思考生命,綽具現實情懷與浪漫情懷。她的這類文本遠離了小女人習見的小情小調,著力書寫宏闊奔放的精神,遵循浩大莊嚴之詩路,孜孜於震撼人心的大美的追求,回蕩著生為人傑死亦鬼雄的悲壯情懷和穿雲裂石之音,最大限度地保持了精神的自由,澎湃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精神,讀來血脈賁張。
近七千行的《殤問》采用大型組歌形式,從宇宙大爆炸寫到當今社會,從開天辟地寫到祖國誕生,對時間、空間、太陽、土地、祖國、人民、愛情,音樂、舞蹈、詩歌、繪畫、自然、生與死、善與惡展開思考追問,在一派亦問亦歌中,揭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赤子風懷。“土地如此完美/有山的地方就會有水//高山嵩嶽/峽穀流水//這是春天/醒來的風/綠了江南兩岸”,盡是深沉的生命體驗,盡顯地道的中國特色、中國氣派。詩人寫及龍身人首的祖先太皋,結穴而居的先民,刀耕火種,刨榛辟莽,鑽木取火,炎黃融合,三皇五帝,春秋戰國,秦漢晉唐,宋元明清,絲綢之路,黃河故道,商鞅變法,玄奘取經,鄭和下西洋,火燒圓明園,南京大屠殺……框架大而不空,多而不亂,意態舒展,一切的一切無不統攝於主體那穿透沉重曆史的深邃詩思。康橋鋪衍華夏文明,頂禮生生不息的民族偉力,整個文本因之閃耀著青銅器般的光澤:“長城萬裏/誰躺下的脊梁/滔滔運河/誰滾動的長淚”,詩人筆下的香港回歸尤具氣勢:“百年的飛翔和抵達/你風中生長的翅膀/帶有血色……大地燃燒/誰歸來的腳步/在母親的心髒舞蹈/大海/被誰喚起的波濤……一九九七年七月/北京/你巨大的金色翅膀下/母親的笑容/祥和美麗”,其意象可謂光昌流麗,燦爛輝煌。所有這些都是康橋的歡樂頌,都可視為康橋的華彩樂章。詩人臨泰山而遠眺:“萬壑收冥/千岩送曉/一輪紅日/在五彩霓裳中/天門長嘯/誰擎天捧日”,此類意象所在多是,盡展康橋的宏大敘事雄心。至於百獸率舞的奇觀,麥浪滾動的風姿,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美景,無不彰顯迷人的東方神韻。
與英雄史詩相伴的,是悲劇精神的張揚。長詩《征途》以其對英雄史詩的書寫,複原了那段悲壯的紅色記憶。全詩正視苦難,直麵缺失,沒有“勝利就在前方”的樂觀塗抹和虛妄渲染,從不回避美好與邪惡抗爭時美好事物被毀滅的過程。長征途中,死亡成為一種日常景象,死神隨時不期而至:“紅一軍團/一個班的戰友/背靠著背犧牲了”;“眼睜睜看著黑黑的泥潭/淹沒戰士的頭/淹沒那雙/高高舉起的手”,“陷落者求生的雙眸/瘋長著荒草”,在饑餓驅使下:“一塊骨頭/不知人骨還是馬骨/火上烤焦/砸碎摻水煮開”,生存的狀態何其慘烈!“就地而臥/睡夢在雨水中下陷/很多戰友就這樣消失”,倒下的戰友“衣服被兔鼠撕得一幹二淨/所有的死者一絲不掛”,種種怵目驚心的圖景,不忍目睹。然而肉身可滅,崇高的精神不死:“趴在泥水中/犧牲的戰友/伸開他的手掌/掌上幾十粒/青稞/閃著金色光芒”,“那是誰/一隻手臂高高舉起/凍僵的身子埋在雪裏/如冰雕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名字和最後的黨費”,因了不朽的信念,才升華出特有的英雄主義、樂觀主義、理想主義情懷。
《征途》對一些重大事件如湘江之戰、遵義之戰、四渡赤水、搶渡金沙江、飛奪瀘定橋、過雪山草地等均作了濃墨重彩的描繪,塑造出從高級指揮員到普通戰士的英雄群像,精彩的伏筆與懸念隨處可見。這是紅軍攻占臘子口:“苗族的岩鷹/長竿鉤住樹根/鉤住崖縫/鉤住懸崖石嘴//月色中/閃電般攀登/一下下一級級一段段/雲貴川小英雄/腳趾緊摳石板/翻過山崖//順著連接的長繩/戰士們/一個接一個攀上懸崖/插到敵人側背”;這是紅四團八勇士在寒冷中赤身投入黔江:“波濤似刀/切割著勇士的肌膚//風似刀/水似刀/風中的痛似刀/咬緊牙關/和寒冷較量/和寒冷的疼痛較量”;這是紅軍攻占鹽井飛越嶺:“小不點戰士猴子一樣/在樹間蕩來蕩去/巨大的蟒蛇/在樹間盤曲/蠕動……小不點爬上屏障頂端/放下/連接的綁腿/抓著繩索/戰士一個接一個攀援而上……雲端裏飛下紅軍隊伍/紅四團/勇士從陡坡滑下/猛虎撲食/殺向圍火取暖的敵人”,跌宕多姿扣人心弦的敘事,強化了文本的傳奇性,凝固成一幅幅充滿張力的畫麵。
“當大海退去,石頭被時光打磨成細碎的沙粒,那塊沼澤將捧獻它黃金的收藏:人類的化石、馬匹的骨頭,還有血和她精神的閃光……”(《征途·獻辭》),康橋以其《征途》,執著反抗人類的集體遺忘和曆史失憶症。請聽長詩雄強的餘音:“雪山由遠及近/我看到紅軍隊伍遠遠走來/漢尼拔的隊伍正翻越阿爾卑斯山/人類最初的遠征/紅海暗藏通途//鐵融於鐵//自由的翅膀淩空飛起/我望見人類最後的遠征/一顆星球到另一顆星球/蔚藍色的星河//生命與塵土的黎明/鐵與血在空間劈出道路”,詩人將長征定位為一次追尋自由的長旅,一闋自由問天的長歌,遂有了契闊死生的心理獨白,詩與真的互證,山高人為峰的境界。
細膩抒情與美麗意象
康橋以神性與智性的契合,情感因素與知性品格的交織,剛柔相濟地書寫生命奧秘,表達刻骨銘心的情懷,小花般鮮亮剔透,複不乏老道大氣。傳統上,女性詩歌以細膩柔美為主導風格,注重個人情致的表達、委婉心曲的訴說,如李清照,如狄金森。康橋既偏愛宏大雄烈的“血”意象,亦偏愛細膩幽微的“雪”意象,彰顯詩歌創作的不同維度和層麵。說到底,細膩抒情與美麗意象,乃是康橋的看家本領。這種細膩抒情與美麗意象,不是簡單的情緒發泄和小情小調的吟唱,而是滲透著人生體驗和智慧的詩意化,是恢弘、深刻和思辨。可以說,自《木蘭辭》《孔雀東南飛》以降的優美的漢詩抒情傳統,在康橋那裏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康橋不求首尾圓合麵麵俱到的完整敘事,敘事每每跳躍,截取鮮明的片斷點到為止,而重在情感濃度的抒發和價值取向的闡釋。
“此時/我站在落葉的速度裏/聽到根的心跳……假如時間的眼淚/能讓落葉從死中醒來//芳香和色彩/回到原來的枝頭//我將見證秋天的血液”(《落葉的速度》),這是怎樣一種超時空的生死不渝的情懷與海枯石爛的感覺;“你不知道我是誰/和你孤獨地並肩……一直到天亮/我們並肩/直到我們叫出互相的名字”(《和黎明並肩》),又是怎樣含情脈脈而深沉難測的愛;“沒有不朽的飛翔/隻有飛翔的不朽”(《風箏的碎片》),不失為畫龍點睛般的妙語。《海天空流產的孩子》:“海天空流產的孩子/因恨而愛/潮汐是它的掙紮/更是伸向母親的呼吸”,更具奇思妙想。組詩《向你出發》以12個月為結構框架,表現一位青春少女在情感四季中的愛情曆險,抒發義無反顧的愛情追求,貫注著宗教、神話及形而上的精神。那一月的“晝夜的啼哭”,二月的“火一樣的文字”,三月的“沿街敲門”,四月的“不眠”,五月的“沼澤”,六月的“饑渴的謎”,七月的“摩擦起火”,八月的“雷聲”,九月的“麵紗”,十月的“寓言”,十一月的“暗示”,十二月的“黑洞”……營構出奇異的陌生化效果。詩人筆下,“愛,是一種抵達/愛,是背離後的出發”,“帶著永恒的傷口歌唱/我是直立行走的刺蝟/和所有的動物/達成默契”,“到處都是狼的眼睛/為路照明”,撲朔迷離甘苦相連的愛情路程,表征著愛的決絕、忠貞與倔強,寄托著刻骨銘心的經曆和九死未悔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