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裏高高在上的道光帝,是天災人禍不斷、內憂外患連連、銀子開銷日繁的中華大家庭裏一個憂心忡忡的家長。他夙興夜寐,劬勞不已,挖空心思改革整飭,卻總是上當受騙,一無所得。在開源節流的表麵文章下,是更加的奢侈攀比,是愈演愈烈的人性惡。天朝臣子們欲壑難填,心中惟我;道光一心倡導的“清、慎、勤”,隻有他獨個兒沉溺其中,他的王朝和臣僚卻不買他的賬,整個的國家機器不買他的賬。道光帝所處的時代,風雨飄搖,國運衰竭,大清帝國早已失去康乾盛世的青春之氣,在下坡路上翻起了連腳跟頭。更難堪的是道光遭遇了精猛奮進的大不列顛帝國,被迫與這頭貪婪的西方怪獸走上談判桌。大水單淹獨木橋。道光如同他年老力衰、身染沉屙的王朝一樣,讓人同情。他的雄心大誌分明是被一種集體無意識,一種“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魯迅語)所鉗製扼殺。這是封建時代特有的悲哀,是無數悲哀者中最有代表性的。道光帝身上,體現著現代戰爭機器傾軋下深感屈辱的一個偉大文明的複雜情感。
琦善,又一個獨特的藝術典型。他是天朝官吏中拱手相待西夷的第一人。當皇帝和包括林則徐在內的滿朝文武都不能放下架子一見西方公使時,琦善第一個“平起平坐”地與西方人對話。這裏麵包含著放下天朝“自尊”的痛苦的心理磨難和對西方世界的認識。割讓香港,賠償巨款,使他成為萬劫不複的罪人。實際上,他也是官場的犧牲品,曆史的可憐蟲。琦善一生,幾起幾落,頭上的花翎不時拔去又插上,插上又拔去,遭際實也令人感喟。這個在夷人的威逼麵前試圖以妥協的方式策劃未來的政客,最終為黃土地深處樸素的倫理情感所吞沒,成了民族恥辱的個人象征物,將自身聲名埋葬於曆史的深淵。作品在刻畫這一人物時,並未流於單一化類型化,而是揭示了他斑駁複雜矛盾重重的心靈圖景。
《昨天》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在曆史的風雲中,對各類人物予以掃描,表現出特定曆史條件下人性的多麵。奕山、隆文、楊芳、怡良、裕謙、鄧廷楨、關天培、陳化成、海齡、張喜、義律、懿律……或忠誠,或剛勇,或圓滑,或無能,或昏聵,或狡詐,紛紛在鴉片戰爭的舞台上顯影。我們不無驚訝地看到,好人身上也有瑕疵,壞人身上也有亮色。像民族英雄關天培、鄧廷楨,就不那麼十全十美,一塵不染,而是也有著這樣那樣的不檢點(如收受賄賂)。而清政府大批官員在戰時的自盡,也讓人遺憾,他們以自殺的方式,走上了個人靈魂的天堂,客觀上卻置戰局於不顧,其烈固然可嘉,其行卻實為一種無謂的赴死。在對曆史人物評價中,作家那不凡的識見和思想的火花處處閃現。
《昨天》議論橫生,筆法犀利,充滿審判意識。大量的剖白與思辨,於平靜中顯示出自信。作者猶如冷峻的法官,對筆下人物時時進行著靈魂拷打,妙語不斷,警醒人心。那縱橫捭闔大氣磅礴的議論,無不澎湃著理性的風濤,氤氳著時代的煙雲。從總體上看,《昨天》更像一部恢弘的長篇政論。緣此,本書完成了對報告文學的一次全方位刷新和大信息“加密”。
對細節的重視,是《昨天》的一大特點。全書沒有中心人物,沒有戲劇衝突,而是充滿了對真實曆史的瑣碎化日常化表述。作者常於嚴謹的材料考證之餘,插以妙趣橫生的細節,讓人忍俊不禁,複深沉思之。調侃、幽默的表象下,是理性與沉痛。在時間的流沙中,抽取那些閃光的細節,來表現嚴肅的曆史,不失為一種大膽的創意和新鮮的觀念。小細節映射大視野,貌似不起眼的細節,往往蘊含著豐富的信息量,更具文化的穿透力。這使全書於沉靜之中翻踴著大江大河。
1997年10月14日定稿,2009年1月24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