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篇 回望顧城:感受不了光明是由於本身陰暗(二題)《英兒》:豔麗的毒花(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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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情愛懺悔錄,充滿了絕望與狂歡,繾綣與眷戀,以及小孩子過家家式的天真抒情;從中,我們讀出了情與火的交織,愛與恨的撞擊,血與淚的懺悔,靈與肉的洗禮。關於《英兒》,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離世者、厭世者、恨世者的心態錄,一個幻想狂、囈語狂的心靈史,一個白日夢患者、文化逃亡者、偽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漫遊。

顧城自殺,已成為1990年代中國文壇最為轟動的事件之一,長篇小說《英兒》則是這一事件的詩意闡釋。顧城以生命為注腳,寫下了《英兒》,從而炮製了一則精美而又撲朔迷離的讖語。《英兒》為顧城37歲的生命畫上句號。它因之顯得不同凡響。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英兒》是一道優美慘痛的傷痕,一首蒼白豐盈的葬歌,一篇永遠的誄文。

《英兒》,一部多麼奇異的書,它完全是自傳體、自語式的;顧城本人作為現實世界的真實存在者出現於書中,並把自己在現實中的種種言語方式和行為方式統統化入寫作過程,使之成為全書的精血與骨肉。作為顧城傾其最後心力鑄就的精美容器,《英兒》煥發出落日餘豔般的神采。《英兒》的美學價值,在於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文體形態,一種純美而邪異的文本樣式。這符合顧城的風格。它既不恢弘,也不大氣,然而卻小巧,玲瓏,精細,別致,敲之作琉璃聲;這回顧城用他黃金般的喉嚨,純銀般的嗓子,發出了怪麗的吟唱。

《英兒》封麵為一女性裸體像,黑色襯底,半明半昧。這是顧城親自設計的,它赤裸裸地展示了詩人的隱秘世界。由之,我們仿佛看到了顧城匿於其後的那雙明朗而陰鬱、透明且混濁的眼睛。

“你們是我的妻子,我愛過你們,現在依舊愛著……”《英兒》令人瞠目,令人咋舌。它帶給我們欣悅、震顫和悸動;其流走自如、暢通無阻的話語,打破了一切內在與外在的常規障礙,可謂驚世駭俗。“她們是上天無塵的花朵”,“他是魔鬼,也是魔鬼的風中飛舞的葉片”,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我們時時處處傾聽到幽靈般的聲音,巫師般的咒語,那是顧城沒遮攔的宣言,譫妄而平靜。“這些花都不要有土,讓她們離開土”,“你可以采玫瑰,但采不來玫瑰的香氣;隻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遠有花朵”,夢一般的文字,詩一般的章句,交織成迷宮般的風格。作者在語言的碎片中遊弋、穿行,時空的顛倒和跳躍,語調的變異和扭曲,結構的重疊和交叉,行文的詭譎和飄忽,令人讀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蹊蹺,說不出的淒迷冷清。

通讀全書,充斥我們心靈熒屏的,是這樣一些怪異駁雜的意象:海水的舞蹈,鳥的歌唱,花木的哭泣,大樹的歎息,月光的斑點,錯亂的腳步;荒草,墓園,虹影,閃電,鑽石,春光,波浪,火焰,女性胴體的芳香;隱秘的水藻,變幻的風景,戰栗的歡欣,甜蜜的憂傷……光怪陸離,且帶有濃濃的異域風味,宛若夢魘世界,又仿佛童話之鄉。

無疑,《英兒》這麵精神透鏡,是顧城靈魂的逆光、折光和反光。從中,我們感受到的,是刻骨銘心的情與愛,是其微妙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空間。解讀《英兒》,我們可以進入顧城的心靈殿堂,窺見他內心深處的某些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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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就外在形式看,有聲有色,有香有味,有光有影,可謂妙相畢陳,骨子裏卻整個兒是一枝“惡之花”。《英兒》恰如豔麗的毒花,豔麗如水,燦爛芬芳,而又奇毒無比,以其獨特的形態引人注目。

“我什麼也沒有,隻有這個坑埋我自己。我不好,我知道,誰也受不了。這怨我自己。我的秉性太極端了,我的最深處從來沒過八歲,我想讓人收留我的時候,門就都關上了。”這是顧城的心聲,憂傷而直率。貫串全書的,既有脈脈的傾訴,又有狂暴的宣泄;既有心平氣和,又有喜怒無常;既有溫文爾雅,又有放浪形骸。它們都是顧城心靈世界的真實映射,是同一棵樹上生發的不同枝條。

關於顧城,我們可以說他是一個詩人,一個情種,一個瘋子,一個天才;但卻不是一個英雄,一個硬漢。他集賈寶玉的纏綿感傷、維特的癡心內向、堂·吉訶德的愚顛虛妄、西門慶的縱欲如狂於一體,而斧劈謝燁,又顯示出奧塞羅式的褊狹和伊阿古式的陰暗。在《英兒》中,人性,獸性,天使,魔鬼,形而上的情愫,形而下的原欲,交相糾結,體現出靈與肉無法調和的矛盾。“他是瘋子,又是魔鬼,卻在人間巧妙地找了一件詩人的衣服,他混在我們中間,悄悄地做他的事,他像羊一樣老實,寫天使的詩……”斯言不誣。

顧城遠離了現代文明,甘願在激流島上搬石頭蓋房子喂小雞撿貝殼,過隱居生活。在一個沒有人而隻有天籟的世界裏,他未能保持與天地萬物、與大自然最純美的感應,以開辟心靈的牧場,卻想入非非地要在孤島上建構“女兒國”。激流島,生活單調而多彩,心情平靜又躁動,顧城與他的一妻一“妾”的確度過了一段美妙銷魂的時光。此前,這位詩人,在生活中隻能給人刮鐵鏽篩石灰拉大鋸刨樹根拌糖漿漆家具,毫無詩意可言,這便導致了必然與自由的衝突。他既不願委身現實的塵土,也不願去探求那時間之流深處的終極真理;既不願做熱鍋裏的沸水,更不願做古壁上的凝塵。於是,為了求得心靈的平衡,為了攫取瞬間的歡樂,他“隱居”了。他惟以此脆弱的方式,來護守自己脆弱的心靈。英兒、謝燁,成為顧城賴以生存的情意結,亦成為他化不開的生命死結。但藝術人格、審美人格終未超越現實人格、世俗人格,麵對愛的破碎和理想的幻滅,顧城失語了。“我知道,你們都騙人,你們是有道理的,永遠有道理……”這是貧乏的呐喊,這是孱弱的傾吐,傳達出對實在世界的不可知與不可信。“我不怕英兒,不怕死。那一片墓地,草都是綠的,甚至綠得讓人心上發慌。”恰如一個無助的孩童,作無力而委屈的訴說。偏執的、迷途的孩子喲,如何在廢墟上營構天國、在沙灘上建造神殿呢?他本欲偏安一隅,自得其樂,不料,連這一隅也難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