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篇 曆史不容美德——《昨天——中英鴉片戰爭紀實》漫筆(2 / 3)

當天朝半睜著醉眼似睡似醒的時候,西方資本主義正處在它好事不斷的青春期。當時天朝的敵手——英國,物欲橫流而又生機勃勃,貪婪自私而又意氣風發,冷酷無情而又昂揚向上;新大陸、新發明、新機器、新錢財……誘惑著這個強悍帝國海上稱霸,陸地爭雄,四麵出擊,開疆擴土,顯示出衝天豪情;於是,這個“其主忽女忽男,其人若禽若獸”的“彈丸之國”,將一個喧喧赫赫而又不堪一擊的老大帝國比成了花臉小醜。無知導致自大,自大導致閉關,閉關帶來落後,落後招致挨打,挨打隻有亡國!縱有天時地利人和,然而大刀長矛,怎敵堅船利炮?在決戰中,除了武器的落後,戰鬥力的萎靡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曾經勇敢強悍的八旗子弟兵,早已在兩百年的輕歌曼舞花天酒地中消磨了戰鬥力。麵對一場遭遇戰,除了高喊“狼來了”,作形同虛設的抵抗,隻有眼睜睜看著人家攻城掠地,肆意胡為。彼時的天朝,成了一隻金玉其外的爛蘋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腐敗的杠杆支配著王朝的運數,疏於世界知識卻老於政治經驗、拙於江山社稷卻工於中飽私囊的天朝官員們,構成了一幅怵目驚心的立體腐敗圖。鴉片戰爭對於中方,不僅是軍事的失敗,政治的失敗,更是文化的失敗,精神的失敗。在這場較量中,一向以知己知彼為兵者至要的中華帝國,卻蒙著眼睛來對付強大的進犯者;一個以宋襄公之仁著稱的文明,麵對先進的武器和先進的戰爭觀念,輸得一塌糊塗!

在這場戰爭中,國人的蒙昧觸目驚心。廣州之役,大敵當前,大戰在即,中國人卻好整以暇地為陣亡官兵舉行安葬儀式,假人假馬,白幡白幛,燃燒的紙錢,精美的祭品……一切都做得莊嚴、認真而極富氣派;天朝名將楊芳,在與英人交戰時,竟下令士兵搜集女人尿罐,以破敵之“妖術”;就連民族英雄關天培,也曾在虎門戰鬥中大設“疑兵計”,命令士兵繞著炮台後的小園山不斷旋轉,意圖給夷人造成增兵無數的印象,結果胸有成竹的英軍對此報以“愉快的一笑”;在廣州保衛戰中,中國指揮官將部隊排成密集隊陣,自己騎著一匹“結實的小馬”來回奔跑,驅趕“兵陣”敲鑼打鼓呐喊著迎擊登陸的英軍,直到成排的槍彈過於有效地打進血肉之軀,才哄地一聲自動散去;乍浦之戰,中國官員竟在英軍襲城時派遣300餘名鄉勇,攜帶紙糊麵具,“白晝跳舞作鬼”“欲以奇兵製勝”,不幸的是,在夷人無情的槍炮麵前,“鬼”們小舞一場,便紛紛作鳥獸散……整個戰爭期間,類似的東方喜劇上演了一台又一台。然而英人終究勢如破竹,仿佛青草地上跑馬般闖入中國領土。

英國侵略者以大炮和來複槍高挑“文明”的幌子,要像魯賓孫開發荒島那樣來開發中華廣大的土地,可謂冠冕堂皇。這些來與一個4億人口的落後帝國作戰的英夷,輕鬆得如一個環球旅遊團;在與清廷的交易中,他們漫天要價,成了賺頭最大的贏家。邪惡的力量如斯之大,我們不得不驚籲老黑格爾的深刻:“惡是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我們不由想起一位詩人的句子:“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夷人的槍炮,打破了倫理國度特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孟聖賢,男耕女織;打破了中國人心靈深處的靜謐和諧。這對於一個在曆史陽光中悠然地邁著四方步的偉大文明是一記重創。但同時,它也讓昏沉沉的黑暗王國透出了一線光明,使波瀾不興的死水掀起狂濤。麻木遲鈍的老大帝國終於覺出了一絲痛楚。鮮血,從來都是社會思想的養料。正是從淋漓的鮮血裏,才涅出思想的太陽。

林則徐,專製時代的奇跡,天朝優秀的花朵。他剛毅果敢,為政清廉,深謀遠慮,被稱為“官場怪物”;而查禁鴉片,虎門銷煙,顯示出特有的鐵腕作風。他一到廣州,便詳察民情,招納精通洋文的知識分子,翻譯西方報刊資料,了解“夷風夷俗”。但天朝製度束縛下的林則徐,不可能脫離黃土地的慣性走得很遠,世界在他眼裏仍然是一個難以理喻的“異類”。比如他一直不相信英國會派兵到中國來,在給皇帝的奏折中曾這樣說:“英國要攻中國,無非乘船而來。它要是敢入內河,一則潮退水淺,船膠膨裂,再則夥食不足,三則軍火不繼,猶如魚躺在幹河上,白來送死。”“如果奔逃上岸,夷兵渾身裹緊,腰腿直撲,跌倒便爬不起來,凡是內地不論怎樣的人民,都可殺掉這些異類,跟宰犬羊一樣。”“該國現在是女子主國,在位四年,年僅二十,其叔父分封外埠,一直有覬覦王位的心思,因此內顧不暇,哪有時間窺探這邊?”對戰局進行了極其天真的估計。在日記中,他又寫道:“……夷服太覺不類。其男渾身包裹緊密,短褐長腿,如同演劇扮作狐、兔等獸的形狀。其帽圓而長,頗似皂隸……粵人呼為鬼子。婦女頭發發式分梳兩道,或三道,都無高髻,衣服則上而露胸,下拖重裙。婚配皆由男女自擇,不避同姓,真是夷俗也!”林則徐的另一麵是韜光養晦,藏而不露,善於在冷酷無情陷阱處處的官場斡旋。即便在輝煌的禁煙運動中,他也時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每一舉動,則必顧及方方麵麵;威風凜凜與提心吊膽,謹小慎微與雷厲風行,縮手縮腳與大刀闊斧,死守規矩與銳意創新,都在他身上矛盾地存在著。在廣州,他胡蘿卜與大棒並舉,成功地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禁煙運動。然而虎門銷煙卻成了貪婪者磨刀霍霍的借口,戰爭的導火索由此點燃。孱弱的天朝驚慌了,林則徐無可避免地成為替罪羊,過早結束了一己政治生命,走向帝國祭壇。好在青史有情,他作為高大完美的民族道德偶像而永存。在林則徐身上,體現出一種先知先覺者的痛苦。畢竟,作為滿清帝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他最早感受到了遍披華林的悲涼之霧。一個林則徐挽救不了民族命運,這位生不逢時的棟梁之才,到頭來不過充當了天朝的守墓人,帝國的殉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