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安徒生童話,如感東風羯鼓,梨花千樹,欣悅的靈魂不由颯颯振羽,化為波光中息羽優遊的鳥兒。安徒生以絢麗的想象,輔以深刻的真實,打開童話的魔鏡,生發出茂盛的故事,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夢與醒,詩與真,混沌與澄明;安徒生,他的作品是靈魂的藝術,他永遠為靈魂而寫作,筆下呈現出一派琉璃世界、赤子情懷。這種情懷風調深深打動了我,使我睹物觀人,多了一層特有的徹悟與悲憫。
安徒生,這個孤獨的天才,一生在風塵中輾轉,在縲絏中消磨,愁凝眉心,霧鎖詩魂;仍不忘以澎湃的性靈,盎然的詩趣,鳴奏人性美燦爛的聖歌。隻有心靈最豐富的人,才是最偉大的詩人。安徒生,你甘美的聲音時時引我沉思;在夢裏,常常出現你醜小鴨般的容顏,相伴千萬隻小號齊鳴,營構一片童話疆場;多想讓白雲拂拭你青青的靈魂,讓碧水淘洗你瓦藍的心宇!
安徒生究一生之力,奮文弱之軀,執著於以愛、美、自由、同情、正義、信仰、尊嚴,在貧瘠的心田播種幸福的星光,為世人鋪就香花彌漫的小徑。其文本既有生之快慰,亦有生之苦痛;既有愛之甘美,亦多愛之悲涼。從中,可以感受到含淚的微笑,啼血的忠誠,可以傾聽到生命的微波細浪,心靈的颯颯鍾鼓;於是,崇高的精神超越了卑瑣的形而下,而不再委身現實的塵土。安徒生為人孤僻、內向、自卑,落落寡歡,寫作是他唯一的愛好和全部的支撐,他把自身完全獻祭於繆斯的神殿。在一個喧喧攘攘的時代,我們多麼需要通過文學上達靈魂,抗衡紅塵。安徒生正以其不朽的童話,建構起獨特的精神空間,抵禦世界的毒氣,從而完成了靈魂的自塑和個體的超越。
安徒生,你這不滅的春光,理想的太陽!
啼血的杜鵑——朱自清
縱覽文學史,一個作家的偉大,固然體現於其文章,更體現於其人格與精神,風骨與氣韻。但丁、雨果、托爾斯泰、泰戈爾是這樣,屈原、杜甫、魯迅、朱自清也是這樣。
提起朱自清,每一個人都會油然生出親切與敬意。朱自清那優美凝煉的白話散文,曆經時光洪流仍傳唱不衰,早已成為美文的經典——誰也說不清有多少人是讀著朱先生的文章長大的。朱先生的可貴更在於擁有堪與其文格相匹配的人格。朱自清在其長歌當哭的一生中,在其有限的生活天地中,認真做人,勤奮寫作,關注現實,探究社會。他參加過“五四”,歌頌過“五卅”,投身過“三一八”“一二·九”運動,抗議過執政府的倒行逆施,從未躲進象牙塔嘲風弄月,更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汙,盡顯一介書生的忠厚、善良、純潔、清高和正直。
源遠流長的中國散文發展到“五四”,呈現出一派千岩競秀的旖旎春光。朱自清與魯迅、周作人、冰心、梁實秋、豐子愷一樣,成為那個特定時代湧現出的散文大師。但他又不同於魯迅秋霜烈日般的犀利冷峻,不同於周作人“白粥下微鹽”式的清冷苦澀,亦不同於冰心的華美抒情,梁實秋的幽默風雅,豐子愷的莊諧相生。在現代文學史上,朱自清首先是、最後也是作為美文家而存在的。朱自清的散文要眇宜修,辭采華茂,美得脫俗,美得內在,美出了風神氣韻,美出了色澤芳香。《匆匆》之一唱三歎,情深款款,《荷塘月色》之典雅深秀,幽絕超塵,《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之聲光搖曳,美婉多情,《溫州的蹤跡》之脫俗雅雋,溫潤可感,《春》之光明蓬勃,《背影》之樸實深沉……《白種人——上帝的驕子》《執政府大屠殺記》《生命的價格——七毛錢》等篇章則於采菊東籬悠然南山之外,彰顯金剛怒目刑天舞幹戚之另一麵。朱自清的散文,頗多流風回雪,落花依草,亦不乏孤雁哀鳴,淒愴人生;從其縝密的結構,精煉的語言,典雅的行文,可見技巧之高,功力之純。鬱達夫說朱自清散文“滿貯著那一種詩意”,浦江清稱朱自清散文是“白話美術文的模範”,葉聖陶認為“談到文體的美,文字的全寫口語,朱先生該是首先被提及的。”可謂的論。
要之,朱自清散文或漂亮縝密,或典雅俏麗,或雋永明快,或平實細膩,風格多變,繁而不亂。他像高明的畫師,擅長以語言為工具作畫,畫出山水之佳、人性之美。不論描寫、抒情、敘述、議論,均濃淡相宜,妙相紛呈,寫春則春機爛漫,寫綠則綠意盎然,寫瀑布則可觸可感,言有盡而意無窮。他早期散文優美精細,後期散文則主張口語化,提倡談話風,平易曉暢,讀來更見親切。朱自清用他精雕細繪而又疏朗淡遠、錯采鏤金而又明轉天然的美文,盡掃陳腐氣、洋氣和頹廢氣,為現代散文建立起純正樸實的新鮮作風,打破了“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如果沒有這位頂尖品級的美文宗師,中國新文學枝葉紛披的大樹上,必會少了氣韻生動的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