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玥
片片飛紅弄晚,夢裏,東風暗把流年換。人間一夢淒涼,素弦空自歎。
脈脈花疏天淡,依然,暮雲朝雨去不還。春風十裏柔情,何處是江南。
一切都安謐如同某個遙遠的童話,溫存、清靈,若有若無的帶一點淡淡的憂傷。拂曉玫瑰色的晨霧在巷末街角醞釀著一寸一寸的情愫,又任柔陽將那些無端無緒的情緒撥了開去。總會有人踱著悠閑的步子由那狹狹的小巷走來,俯首是從久遠年代留下來的青青的石板,閉眼仿佛還能聽到當年錘鏨時的清脆遼闊的回響;抬眼是細細一線藏藍通澈的天空,那一綹墨色的簷角不經意間便作了這一線天的花邊。
拐一個彎便是另一條幽深的巷徑。徑旁是一道水瀆,冷碧色的水流唱著它那澌澌然的調子,從許久前唱到現在仍是溫情款款,輕柔一如夢境裏的赧然低語。一些農家婦人在水瀆邊浣衣、洗菜,因此水也不見得幹淨,可卻足夠清,足夠純,清純如同未涉人世的少女那淒然凝注的目光。水瀆邊的牆上有著些斑駁的歲月的痕跡,許多地方的石灰已剝落,現出的黃泥赤裸裸地袒示在外,組成一幅幅天然壁畫。徑的另一側是人家,褪了紅漆的、有著斑斑孔洞的楹柱,以及曾經墨跡淋漓、如今業已慘淡了的門聯,那紅紙上依稀的點點淡金就像從前人朦朧的眼睛。如果你的目光躍過門檻向裏邊望,便會看到那裏有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孩子,抬頭怯怯地瞧上你一眼,重又垂下頭去做他的功課;或者那裏坐著幾個閑話短長的女人,頭發都在腦後攏成一束,她們笑著張望你,接著便毫無顧忌地對你評頭論足起來,用的是你半懂不懂的俚語;又或者,你會看到屋裏坐著的是幾個矜傲風月的老者,他們品茗、對奕,抑或懷念著舊日拳拳之情,絮聒著彼時的風流蘊藉,忽地,便有釅釅茶香向你襲來,使你禁不住也想去小坐一會兒。
沿著水瀆一直走,驀地你看見一條河。在那裏你略略地感受到一絲春意。是的,一絲。這裏的春來得太輕靈,太不經意,太含蓄,太不張揚,以至於除非你能佇足諦聽,否則你就無法察覺春的跫音。即使在這裏,也隻有瀟灑如意的軟柳和風情橫逸的桃花在梳理這番春意。也許牆角籬落還會有那麼幾朵別的不知名的花兒,並不濃鬱的馨香隨著微颸拂麵而來,令你神魂蕩漾。河心的波漣兀自賣弄風情,和著柔櫓的清音和纜繩的微歎唱著春水獨有的小曲。
循著河流走,一直走,離開弄堂街道,路過長滿蘆葦、漂滿浮萍的池塘,路過雞犬相聞的籬舍和方才插上秧的水田,既而你看到一片苜蓿花地。那是一種淺淺的粉紫小花,不招蜂引蝶,卻別有一番沉靜婉然,在三月的瀠瀠細雨中開啟它羞澀的花瓣,在四月的和煦的柔風中搖曳起舞,而後便作了綠肥,和著牛糞被翻到地底下去。它開得那樣令人心疼,如同嬌弱不勝的小小的女孩子,卻又讓小小的女孩子們采了去,別了發髻。也好,至少它不必再兌了牛糞被埋到濁泥裏頭去;它可以在女孩子們的發髻裏迎風招展上一陣子,然後便不掉淚地死去。就像江南,就像我在前文中向你娓娓道來的、曾無數次遙現在我夢境的江南。
江南。
不掉淚地死去。
我從不認為江南隻是一個地理概念。我也從不認為江南僅僅代表著交錯的田壟、四通的水道、縱橫的巷陌或是清麗山水詩情畫意。隻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把燈紅酒綠、物欲橫流、充斥著利益角逐的地方稱作江南。在杭州,在蘇州,在紹興,在金衢,在每一個曾經被認作是江南富庶風流之地的城市,如今隻剩下拔地而起的高樓才是它們得以俯傲人世的地標。獨有那些被辟為旅遊勝地、古舊得幾乎無法承受目光的雕梁畫棟和園林回廊還在疲憊地支撐人們心中所謂的江南,默默憑吊昔日歌舞升平的輝煌。都市裏是找不到江南的。江南以及江南的風韻早已被放逐到現代社會的邊緣,在某個窮鄉僻壤竭力維持著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力。
而即便是在鄉村,在小鎮,舊式的屋宇也正不斷地坍毀,巷陌在永無止境的拆遷中散作曆史的雲煙,灰黑的瓦片歎息一聲,送走它庇蔭下的最後一對燕子,便同燕窩一起墜地,派起的飛塵在空中飄零。然後我明白,今日的江南已不複從前,它早不是我的江南了。我的江南不過是兒時延伸到現在的一個癡癡的夢境,一個駢文詞賦中百詠不厭的意象,一張發了黃的黑白照片。等到有朝一日這張照片被傳遞給下一代人時,江南,正如我在開頭所說的,就成了某個遙遠的童話。都市裏厭倦了奔波紅塵的他們也許偶爾會到鄉村,到郊野,到現代人視野之外的邊角試圖尋找一點童話的痕跡。隻是,既然是童話,在現實所剩的,便也隻是那麼一點淡淡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