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春風十裏江南(2 / 2)

我篤定地相信自己是江南的孩子,江南在我腦海中的清清楚楚的背影便是最好的證明。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認,我正蹣跚地行走在一條背對江南的路上,那條路通向所謂現代,所謂主流,充滿毫無意義的競爭和喧嘩。我在本能地拒斥著一切,卻發現自己是那樣的無能為力。整個世界都在按照雷同的模式發展,將所有個體按照它既定的規則同化。我是那麼疲憊地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不停地跑,沒有意義,沒有目的,仿佛一根時針,不,一根分針,每時每刻都被宿命驅趕著繞固定的軌道周而複始地運行,而這種重複機械運動的唯一意義似乎僅僅是記述時光。我試圖使自己停下來,但是做不到,因為四周都是些拚命奔跑的人,隻要稍稍停頓,就會被推倒在地,身後便有更多的人湧上來,踏著我的身體前進。

奔跑的時候我會不停地回望,回望我那煙雨濛濛的江南。它在遠處已經化成一個象征性的符號,可以遙遙地望它,卻再也無法觸摸它的實體。它的實體已在有形無形中沒落下去,變得衰敗,頹唐,沉滯,透著隱約的黴味。這種沒落也許是因為日益擴大的距離——我一直在向反方向跑,隔著遠遠一段距離去看它,因而它的像在抵達我的眼瞳前便已失真,隻剩下一圈模糊氤氳且委靡不堪的輪廓;又或者,沒落這整個過程不過是曆史循環往複的一個細節,舊日的江南遵循著某種命定的必然走上它的衰沒之路,等待著曆史潮流中誕生新的事物取而代之。無論如何,我,我們,我們這一代的走向都已與它背道而馳,越走離它越遠。至於究竟何時它會消失在地平線上,似乎僅僅取決於時間。

江南無力地蜷伏在春的罅隙裏,也許是一條狹狹的窄窄的掩著羅愁績恨的巷陌,也許是一道柔曼蜿蜒的安靜地浮漾著落花的水流;而無論是巷陌或是水流,曾經都是一種物化的存在,現在自然也是,隻不過不再有昔日的自然本然,它們已成了標本,定格在玻璃後麵是為了給人看的。我不知道遊人如織的小鎮還算不算江南。我隻知道,江南的美不是用來呈之公堂招攬遊人的,如果她確實引來了遊人,那是她本身所散發出的那種清怡純美的氣質使然,就如同真正芳香的花即使沒有綽約的姿態和濃豔的色彩依然會吸引蜂蝶一樣。可是如今,江南成了一個招牌,那些巷陌,那些流水,那些紛繁的柳絮和落花,都是如此刻意和做作,它們成了旅遊景點,成了矯情的偽飾,並企圖以此代替江南。不,不,江南從不是這樣的,熏染了太多商業氣息的山水和村落都不是江南。它們隻是一枚琥珀,中心凍結著一個麵目全非、卻仍有著舊日倩影的江南,雖然美,雖然精致,雖然教人愛不釋手,卻有著道不盡的酸楚和落寞。人們撫摸它的時候,會感覺到它的溫潤,華麗,彌足珍貴,就仿佛在觸摸一張遺落在旮旯中已久的失而複得的相片,心裏會有許許多多的感慨和洶湧的情愫,但相片內外畢竟隔著無盡的悠悠歲月,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其實知道不過是自己過於幼稚和固執的眷戀。其實知道自己如此繾綣難舍的並不僅僅是江南,並不僅僅是緋紅洇染的暮山以及春花遍野的絢爛。隻是疲於跋涉的心迫切地需要一個棲居地而已。隻是想在羈旅行役中有一個遠方可以眺望,有一個昨天可以回想。

忘了是誰說的,如果有什麼東西你注定無法擁有,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忘了它。也許年少時代的記憶才是最永久的守望與誓言。那麼就守著夢裏的那片苜蓿吧,它們在夢裏便如在發髻上,可以永遠對記憶裏的春天綻放微笑。無論時光更迭,無論宿命輪回,心中的江南永遠鶯飛草長,永遠風流不減當年,永遠是芳菲世界,永遠是春,是三月,熏風十裏麗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