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麼回去,我家就在成珠樓隔壁。父親在那裏工作。我記得電話。”我把電話告訴了阿姨,阿姨跟我一起來到電話亭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父親的聲音很急,怕是知道我不見了。阿姨攔了一輛計程車送我回到成珠樓。
這一晚,一切來得很急,來得不可思議,來得烏雲蓋地,卻有一個陽光的結局。回到了成珠樓,一股香噴噴的味道就從裏麵彌漫出來,夜的氤氳也消失了。爺爺在成珠樓的門口等我,全家人都在,他們一看見我就立刻著急地跑過來,細看我的身體,似乎怕是哪裏少了一塊肉。嘴裏喊著的都是我的名字,我們又相聚在大榕樹的下麵。幾個老人心裏的石頭也終於落地了。
“幸虧遇到了好人,能夠平安無事地回來,大步跨過,必有後福。”老人說。
但是終究叔叔還是沒有追回手袋,它變成了蜘蛛俠的囊中之物,我再也沒有看蜘蛛俠和超人了,因為不是每一個蜘蛛俠都是來拯救地球的。
當我念到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叔叔終於升職了。他最近剛剛接手了一處新的房地產,業績做得很好,老板決定升他,並且給他新的項目做。他為此請了我們全家到成珠樓吃飯,連剛剛進門的外來媳婦都來了,我的姉姉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她說起粵語來與在我們小區裏麵賣豆腐花的老婆婆一樣,不知道在說什麼,但是老婆婆更糟糕,她連賣的豆腐花都不是我原來吃的廣州本地的味道了。
叔叔升職,最開心的人莫過於爺爺了。爺爺的嘴巴張得比猩猩都大,似乎能把一隻白切雞吃下去,也因為窗外事春天特有的景色,讓人特別心曠神怡。爸爸從廚房端來五菜一湯,湯水是豬骨玉米胡蘿卜,絕對的老火湯。
叔叔告訴我們,有一個未來的計劃。很快就會在這附近建一座新樓,他會跟進這個計劃。我們家裏人有錢可以投資買樓,廣州發展很快樓價會極快上升,以後就很值錢了。爺爺也讚成,他叫父親拿一些白酒進來幹杯,白酒的酒氣我不喜歡,沒有米酒的香甜,我皺起了眉頭。
媽媽見我不是特別開心就問我想吃什麼,我說,雙皮奶。媽媽就去拿,可是拿了很久都沒有回來。當她回來了,父親問到原因,她說,我去街頭買,成珠樓裏做甜品的人走了,難道你這個做經理的不知道嗎?
父親接下來的飯越吃越沒有味道,後來扔下筷子跑了去廚房問情況。
叔叔依舊在談著新樓盤的問題,認真而且快樂。一旁的姉姉看著他的表情都看呆了,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愛意,他們就像是一對恩愛的夫婦,身後長了一雙翅膀,能夠從淌血的大樹上飛走,飛得很高很遠,並且再也不會飛回來。
當我們隻能像一隻被樹枝繞住絲線的風箏,生生世世都不得離開。當然,我們也愛這棵大樹,愛這裏的樹蔭,愛這裏的枝條和藤蔓,不願意離開。
這一切都不可改變,不可選擇。
樓下的大榕樹下依然有老人正在喝早茶,談笑間,幸福在周圍飄著。老人們最在乎的就是每天的這個早茶,他們吃得並不多,隻是心裏麵的話很多,在家裏沒有辦法都吐出來,就在榕樹下麵講,因為這裏有人安靜地聽,有人覺得很有趣會急切地發表意見,像是每一滴茶水都能夠極快地融入話局裏。
像奶奶所說的,這樣聊聊才不會有老人癡呆症,才能活得更長命。覺得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年輕,也要覺得老的時候也是年輕才行。
這種可能就是老人的歸屬吧。在廣州,我們都有這樣的一種歸屬感,歸屬於這個城市,歸屬於城市的某處。他們以自己為豪,以城市為豪。從廣州三元裏到海珠河南,從黃埔到天河,不一定所有的廣州人都踏過每一寸土地,但是絕對是有用心走過每一段路的,他們可以輕易地找到路,就像他們能夠輕易找到我一樣。
我們回到家,奶奶和媽媽開始忙碌整理帶回來的點心。此時,父親也慌張地從成珠樓趕了回來,他告訴我們,他將會成為一個下崗的工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悱惻,像是冬天的海,死寂。我們就像是一群被宣判死亡的犯人,臉上一片絕望與嚴肅。
“一百多名服務員和廚師都要被解雇,成珠樓要倒閉了。這幾年業績變差,幾乎年年虧錢,老板已經簽了合同把地賣了,拆了重建一棟住宅樓。”父親說。他的話驚嚇到了爺爺和奶奶,他們的表情就像是當年得知小平的死訊一樣,難過極了,呆滯,不知所措。又像被人掃去蜘蛛網的蜘蛛,它們慌張地逃開,在一旁呆滯,因為它們還愛著那個網。
“為什麼我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一片土地愛得深沉。”
成珠樓快要消失了,沒有辦法想象那棵大榕樹要被砍掉,沒有辦法想象大榕樹下沒有一片喧鬧聲,沒有想象天空中即使烏鴉掠過也隻剩下拍翼聲,更沒有辦法想象沒有成珠樓的老人們大清早沒地方可去。但是,現實都是無法想象的。
父親失業了,我和爺爺再也不能吃到成珠樓的蝦餃了,最後營業的那天,父親把最後的那幾打蛋撻拿了出來,說是老板請大家吃的,但是老板始終沒有出現在我們的麵前,他也不好意思。我們靜靜地坐著吃蛋撻,大家心裏五味陳雜,茶水在肚子裏翻滾著。這是法老王站在遙遠的埃及的詛咒,他詛咒我們廣州模糊的發展,看不到珠江母親的淚水。
我知道,大家都很難過。
這裏印滿了我們的足跡,卻要被移為平地。
幾個月後,爺爺送我上學我們經過這裏的時候,這裏已經一片荒蕪,變成一個小廢墟了。成珠樓的招牌掉在地上,每次有人走過都翻開看一看,然後人們歎息地離開,大家都不肯承認這個現實,我知道爺爺他一直在難過。
因為我也是。
叔叔的樓盤做得很好,但是我家裏人都沒有在那裏買一層樓。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認定了這裏是一間茶樓就是一間茶樓了,沒有辦法接受其他的事物。
一個孩子,我根本不知道城市和生活是怎麼來的,可是這間茶樓卻孕育著我長大。到了2008年的時候,爺爺也離去了。我更加不記得廣州是一個怎樣的城市。2010年,廣州變成了一個國際化大都市,在這裏舉行了奧運,在海印橋,珠江畔上起了一個海心沙公園,有許多風景名勝拔地而起,但是人們再也不是說著熟悉的粵語了。
有許許多多的人紮根廣州,可是他們都不知道成珠樓的存在。
我的廣州,你到底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