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與肖邦的“忘年戀(3 / 3)

或許後世許許多多的鋼琴家樂評家能夠明白他作品中哪個小節是海潮般的悲愴哪個小節是火焰般的灼熱,他的曲子哪些是憤怒的呐喊哪些是狂歡的玫瑰,演奏過程中哪裏需要急速的奔流而下哪裏需要緩慢的淺吟低唱。

但是他們都無法真正理解他:他同時皆備的歡樂與悲哀,他無法調和的個人與國家,他不能抉擇的世俗與浪漫,以及他那天才的頭腦與病弱的身軀——隻有這樣的矛盾體才能稱之為肖邦,他愈在觥籌交錯間消耗著自己便愈發出落得清新脫俗,從不會隨著時間而褪色。

於是,越過時間的洪荒,我最終得以成為前赴後繼的追隨者中渺小的一員,在不斷向他靠近的路上生生不息。

沒有人像他一樣,也沒有人不能像他一樣。

我像他一樣,離開了家鄉,我去到法國巴黎,我在聲色犬馬的派對裏,於觥籌相錯間遇見又告別了我的愛人。

生命的浪潮浮浮沉沉,逐漸的,默念他的名字成為了我最大的慰藉。

我觸摸著他,與他進行私人的交談,嚐試著進入他的世界——這樣隱匿的關係似乎將我的整個生命都點燃了。

學業壓力大的時候經常需要熬夜,不加牛奶和糖的濃縮咖啡像水一樣一杯接一杯喝,出門前連擦遮瑕膏的力氣都沒有,以至於連點頭之交都走上來慰問我。那時候失眠到內心極度恐懼的地步,明明身體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毛孔都在呼喚睡神降臨,大腦卻像火車一般轟隆隆運轉著不肯停歇。偶然的一次,插上耳機開始聽他的曲目,是阿格裏奇演奏的一套瑪祖卡,輕快雀躍,悠揚婉轉,不見得有多麼波瀾壯闊的情感奔流,卻自有一種絲絲入扣的撫慰,讓我想起幼時病中母親輕拍我臉頰的雙手。我最終在他的鋼琴聲中沉沉睡去,自此發現他對我來說,便是一味極好的解藥。

一次因為銀行賬目錯誤所以陷入金融危機,接連導致簽證也出了問題,彼時臨近畢業而看不到任何出路,有彼此相愛的人卻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似乎整個世界都在看我的笑話。我從來都是自負的人,桀驁不馴,自認出眾而從來都學不會妥協與放棄,在那樣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我收到了在網上訂購的李雲迪演奏的肖邦夜曲全集。順手放進電腦,不自覺間,眼淚就盈滿了眼眶。在未知的麵目浄獰的世界裏,我經由肖邦發現了自己身體中那個純潔的內核。那是我擅長並且可以駕馭自如的部分,那是我熟悉並且曾經朝夕相處的部分。通過他,我發現自己被世俗世界侵蝕之後仍然留下了美好的殘片——可以輕易被感動亦可以恣意留下眼淚,有著最純粹的喜愛並且願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有著多愁善感的敏銳觸覺一一那是鮮衣怒馬的少年時光。

肖邦一次次讓我得知靈魂尚在體內,時間也帶不走。

你知道了嗎?報紙、電視、電台上全是你的名字,你比當年在沙龍的時候還要受人歡迎,他們愛你,念你的名字,在腦海中勾勒你的樣子,比當年向你投擲玫瑰的少女還要癡迷。

你的心髒如你所願回到了你的祖國,從此你的名字除了音樂還與愛國密不可分,我麵對白色大理石上你的名字默默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我的腳下是來自世界各自的花圈與薔薇花環。

你出生的那個隻有63個居民的小村莊如今將建起宏偉的紀念堂,我山長水遠地去到那裏,看到你彈過的鋼琴還安安靜靜躺在玻璃罩中,泛黃的琴鍵上,似乎還留有你十指翻飛的痕跡。

你的音樂如今不舍晝夜地飄蕩在華沙上空,路邊的大屏幕上有你衣袂翩翩的英俊側臉。與你有關的音樂會在世界各地接連上演,最優秀的鋼琴家們在最華麗的音樂廳裏彈奏你最出色的作品。

無論你活著的時候有多麼的孤僻多麼的低調,你命中注定被賦予卓越才華,你命中注定要曲高和寡,你命中注定要經曆那淬火般的曆練,你命中注定要背負起你或許並不願意承擔的責任。

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不要你寫出那些撫慰過我靈魂的音樂,我寧可不要與你那許多次驚鴻一瞥般的邂逅,我不要你透支你的身體,燃燒你的生命。

比起熱愛你的音樂與你的盛名,我更加享受的,是在萬人之中默默愛著你的這個過程。你不用完美,你可以像孩童般任性,我遙遠地注視著你,從不舍得挪開我的目光,像是爬山虎攀著城牆,默默地,就擁有了一片綠蔭。

離開巴黎的前一晚,我去到了你的墓地。卻因為各種陰差陽錯,錯過了入園時間。我站在高高的圍牆外,看著伸出來的蔥蔥蘢蘢的樹枝,想到你就在裏麵靜靜地安息了。

我離你那麼那麼近,近到似乎隻有一個呼吸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