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苦悶的少年時期,因為先天疾病所以被人嘲笑,體育課上沒有人想和我一組,擔心我會拖他們的後腿。尚未懂得與世界和睦相處,和所有的人都劍拔弩張,別扭,倔強,鮮少朋友。在那樣想要自暴自棄的階段裏,恰好遇到了肖邦,演奏肖邦讓我明白自己起碼有些微的長處,而瞬息萬變的世界上,起碼還有那麼一些亙古不變的東西,予取予得,可以讓我握在手心上。
那樣的安全感很難用語言描述,總而言之,我通過肖邦認清了自己的長處,除了鋼琴水平的突飛猛進,連性格都活潑開朗起來,從愚鈍的問題少女一躍就成了眾人眼中的佼佼者。
等到我考出十級,終於有機會穿上那條幾年前便準備好的蕾絲裙子,坐在舞台中央的黑色三角鋼琴前。幕布拉開的那一刻,我似乎能觸摸到肖邦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
它們緩緩撫摸過我陰鬱的童年,為我打開了一扇藍色大門。
小的時候學琴,覺得花錢是一種罪惡。
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大到沒有概念的天文數字,多到令我難以承受。
雖然母親並不說什麼,但是我從小就是心事重的孩子,默默地在心裏存下愧疚,自覺地穿三個表姐留下來的舊衣服,考試得到第一名也從不要求什麼獎勵。
等慢慢長大了,早晨四點起來趕早班火車去音樂學校,背著琴譜走在綠草如茵的校園裏,晚上在燈下彈奏一曲肖邦,周末去音像店聽一聽最新的CD,這點點滴滴的時間都成了無福消受的奢侈。
童年的我為了縮短練琴時間,一哭二鬧三上吊,無論是借故喝水還是故意調快鬧鍾,各種無厘頭的方法可謂是屢試屢敗,屢敗屢試。等到快要中考前,則變成需要變著法子說服媽媽讓我去鋼琴上彈奏幾曲過癮了。
手上的基本功因為疏於練習,早就荒廢大半,彈得熟的也隻有幾首肖邦的曲子,他的旋律似乎從來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褪色,隻需要將雙手放在琴鍵上,便自然而然能流淌出美妙的音符。
我自作多情地把這些當成是我與他的奇妙聯係。
我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可以理解他的憂傷,他的迷惘,他的愛戀和他的絕望,我每次戀戀不舍地彈上一曲夜曲或者奏鳴曲便回到書房寫作業,彼時的心境竟像是與戀人依依惜別。
在懵懂的情竇初開裏,我沒有迷上可以跳起灌籃的體育老師,隔壁班每次考試都拿第一的天才少年,高中部擅長街舞的帥氣學長,但卻迷上了他。
他的看不見,摸不著,通通落在我心頭,凝成了沉甸甸的溫暖,為我帶來許多歡喜和慰藉。
鋼琴課從每周一節減成了每月一節,最後還是給奧數課與英語口語班讓步,雖然每一次去上輔導班的時候都萬分不情願,但是在高考的指揮棒下,興趣早就成為了無福消受的奢侈品。
鋼琴號稱樂器之王,大約有一個理由便是它難學易忘,必須要花很多心思才能維持手指的靈活,我一停下鋼琴課,手指就以一往無前的速度迅速鈍化。終於有一天,拿起肖邦的樂譜,手指便再也跟不上情感流瀉的速度。
我還記得那次月考結束後回到家中,看到鋼琴上一層薄塵在冬日落日的餘暉下閃閃發亮,一時被這樣的詩情畫意打動,掀開琴蓋想彈上一首早就爛熟於心的奏鳴曲,才彈了幾個小節就發現手指完全不受大腦的控製,僵硬愚鈍,無法對輕重緩急操縱自如。
那一天,我甚至流下了眼淚,我以為我從此便要與肖邦徹底告別了。
後來我才明白,這個男人,注定要消耗我整整一生去品味,去追逐,去愛。
當我沉迷於鋼琴技巧的時候,我熱愛他運用速度的收放自如,拿捏力度的恰到好處,訴述情感的婉轉迷人,創作旋律的獨具匠心。而當我跳出鋼琴演奏的框框,他在我心裏,便成了一個複雜而迷人的男子。
他的快樂與悲哀;他的幸福與痛苦;他的豐沛與空曠;他的浪漫與肅穆;他的輪回與不朽,凡此種種,像他跳脫指尖落下的羽毛,緩緩的落在我心上。
我原本以為我足夠了解他,能與他的作品駕馭自如,卻在我逐漸長大之時明白,這世界上,並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了解他。
或許和他一樣精致漂亮的李斯特能夠明白他是如何一次一次穿梭在上流社會的沙龍間,他的的手指是如何撫摸過每一個琴鍵,他的創作曆程又是如何循環往複。
或許和他一度朝夕相處的喬治?桑能夠明白他的眼睛是如何深邃幽靜又帶著肺熱的迷茫,他的身體是如何孱弱地輕輕顫抖又能夠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他的愛情是如何義無反顧地點燃了他的生命又毫不留情地將他灼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