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她念了。”媽媽低著頭,語速極快。
沉靜。
緊接著,平地一聲巨響,把大屋子的大燈與大窗震得沙沙直晃。奶奶桌子一拍,站起來朝著媽媽就是一耳光,爸爸和我都嚇壞了。
“不讓我孫女念大學?你敢不敢再說一遍!”奶奶血紅著眼睛,仇視爸爸媽媽,“娃考上大學,你們說不讓上!?你們當爹媽的,不覺得自己可恥,齷齪嗎!你們簡直,簡直給我這張老臉蒙羞!”
媽媽一連半個月眼睛都是紅的,這下終於委屈地哭了:“你知道她上個大學要多少錢嗎?一百二十萬!——媽,你睜開眼睛看看,學校沒了,工廠現在又壓貨又欠工資,我們現在吃飯都艱難,還上什麼大學?”
“老子這輩子餓得在鬼門關走了幾百次!從沒想過不讀書!這就是為什麼——你們,你們這些不成器的也能有今天!”窗外是全城最好的湖景,奶奶吼得聲嘶竭力,渾身發抖。
“媽,這大學要是讓人扇耳光當學費,我跟她媽去把臉扇爛都高興,可人家隻要錢,我們是真的拿不出來……”
“我不管!”奶奶又是一巴掌上去:“你們不讓孫女讀大學!我死給你們看!”
說著,奶奶真朝牆角去了,我和媽媽連忙抓住她,爸爸叫來救護車,給她打了安定,住進醫院。
奶奶把醫院鬧得雞飛狗跳。
隻要醒著就又叫又鬧,罵兒子罵媳婦罵醫院,奶奶嗓門大得翻天,醫師診斷她精神病,建議轉院。
奶奶趁夜溜走了。
家裏雞飛狗跳,四處貼告示登廣告找奶奶。踏夜而去的八十四歲老太婆,一時間,奶奶成了一朵人們津津樂道的奇葩。
接到電話說見奶奶在某房產中介,我們趕過去,奶奶正在過戶她的大房子。
“那麼好的房子,你一百二十萬就給賣了?還連家具?”爸爸媽媽差點暈過去。
“老人家要一次性現金付款,且非常緊急,我們因此……”中介小姐滔滔不絕解釋起來,我震驚不已,爸媽神情呆滯,遲遲無法回過神。
隻有奶奶很高興,踮腳扒在櫃台邊,盛夏的陽光斜灑進來,剛好將她籠罩。隔著一米半的距離,她轉過臉衝我“嘿嘿嘿”地笑,得意地晃著手裏的條子,鬼馬又開心。
我忽然想起,已經很久沒看到奶奶笑了。
小時候,她總是逗我,擺出各種怪樣子,我一笑,她就咯咯噠聲如響雷地笑開。
人人都同情我家,這邊忙著破產,那邊還在被家裏的瘋老婆子大敗家財,奶奶沒了大房子,抱著紙殼回到三十年前單位分的,破敗的老公寓,爸爸媽媽邀她同住遭拒,隻好給她找些簡陋家具,日日搖頭歎氣,毫無辦法。
奶奶悄悄招見我。
那是八月一日的中午,太陽很大,公寓裏又暗又潮,奶奶遞給我一隻大箱子,笑咪咪的:“好孫女,去,上大學去!”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一遝一遝的百元大鈔緊挨著擺了整整一箱,上麵有一張紙。我第一次發現,奶奶原來寫這麼一手好字,每一筆都透著頑強與堅韌。
“教育,是家長能給子女最好的禮物;珍惜教育機會,也是子女能給家長最好的回饋。祝寶貝大學生孫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驕傲的奶奶。”
百萬資金證明讓簽證官眼前一亮,八月中旬,我帶著一百二十萬直飛西雅圖,順利入學。
你說,我的寶貝大學生孫女,美國的天藍還是我們中國的天藍呀?
彼時,我正在日本料理店打工,我用錢極省,逢獎必申,因為我不僅想盡早買回奶奶的大房子,還打算買車,把奶奶接到美國載她旅行。大一,經濟學業雙重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的時間比當初備考更緊。
我說,奶奶,我上班呢!回頭再跟你閑聊啊,拜拜拜拜!
十二月十七日,多事之年將盡,秋學期結束。
我與發小網聊,聊起我如今這條路,我不由感歎:“多虧我奶奶。”
“你真幸福啊。”他也歎,“你奶奶三天前去世了,我在報紙上看的,介紹了她的生平呢,好厲害啊!”
世界靜止了,我如五雷轟頂,忙不迭打電話給媽媽。
“我奶奶呢?”
“你知道啦……她走了。”
“什麼意思?我奶奶身體不是一直很好嗎?!”
“這幾年一折騰,她又那麼大年紀,再好的身體也該差不多了……她是突然病的,在醫院住半個月了,大前天晚上發作要搶救——家裏能賣的早就賣了,一時半會兒實在拿不出錢來,醫院說不結清前麵的不推手術室,就這樣耽誤了。”
“荒唐!你們不知道我有錢嗎!?”
“你奶奶怕的就是我們打你學費的主意,你看這病到最後都沒讓告訴你……”
我心髒都驚停止了,打斷媽媽大聲道:“你們沒上過學嗎?不知道學費是一學期一學期交的嗎?而且我獎學金不是錢嗎?我打工不是錢嗎?我花不到那麼多啊!”
“這個我們給她講了幾百遍都不止,可你奶奶的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些洋玩意兒,她除了知道一百二十萬還知道啥……她誰都不信,說什麼她都一口咬定是想騙你那學費,完全不準我們聯係你。有一回打電話被她發現了,她又絕食又扔藥……家裏現在已經揭不開鍋了……哭求我們別剝奪你上大學的機會……醫生都勸我們,老人家沒多少日子了,從了她的心願算了……”
“……你們至少、至少。”我捏緊濕漉漉的電話,想離那頭的聲音更近些,“讓我跟奶奶最後說說話!”
“奶奶回光返照的時候,給你打了電話的,你那會兒餐廳不正忙著嗎。”
我多想我還能再有一個“你說”。
彼時,我在美國,用你一生的血汗與救命錢,念著好大學。我忙忙碌碌,又是作業又是研討又是打工攢錢,馬不停蹄到沒有好好接你打來的第一通越洋電話。他們說,你直到最後,最後的最後,都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