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曉丹

然後然後然後。

第一個“然後”是狀語,第二個“然後”是謂語,第三個“然後”是賓語。這個句子缺個主語,於是我把自己加進去。

然後這個句子變成了:然後然後然後然後。

每次寫完一篇文章,第一遍修改時總是把那些多餘的或者是挨得很近看起來怪怪的“然後”挑出來刪掉,或是換上“接著”這樣的詞。就像是小時候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把盤子裏的胡蘿卜絲一點一點找出來一樣,但比起那時竊喜的心情,抹掉“然後”更多的是許多落寞和不舍。

我小時候講話有些結巴,其實說話磕磕絆絆的人好像都習慣在每一個句子前麵加入個“嗯”“啊”或者“那個”。後來對我來說這個重要的詞是“然後”。因為我媽拜托了一個當老師的阿姨來糾正我說話,還記得她滿頭大汗地耐心教我:“你慢慢說,說慢一點沒關係,然後把你所有的‘那個’都換成‘然後’就會顯得自然很多。”

其實這隻是用一種壞習慣替代了另一種壞習慣。和我不熟的人可能覺得我說話流暢又條理,但認真聽我講話的人一定會被裏麵鋪天蓋地的“然後”弄得頭昏腦脹。

中學有時上課被老師點到,站起來張口就是“然後”,引起哄笑。

大學學了一年新聞專業之後,開始試著做新聞。我在演播室裏麵帶微笑地講了半天之後,被老師拉著袖子揪了出來,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說:“你就這麼喜歡‘然後’,你知不知道新聞裏非常忌諱‘然後’這個詞?”

說喜歡“然後”,不如說我對它依賴到無法離開的程度。“然後”就像一種慢性毒藥,讓我不知不覺病入膏肓。

我曾經賭氣地想一定要寫一本叫做“然後”的書,然後裏麵的每一句話都用“然後”開頭。然後筆名就叫然後。然後一直為自己這個很新鮮的想法沾沾自喜並躍躍欲試。真正有模有樣地把紙鋪開動筆的那天,卻發現根本沒有辦法開頭。除了我,誰會上來就說:然後怎樣怎樣。

我隻是驚喜地注意到了,在每個句子前麵加上“然後”幾乎不會影響句子的意義。

其實我還應該注意到,如果有這樣一個詞,加上它對句子意義不會產生什麼變化,去掉它意義一樣不會變化多少。不如說這個詞根本沒有什麼意義。

就像是一樣東西,或是一個人,如果它的出現或是消失對世界的意義絲毫不變,也代表了他本身也不具有什麼意義。

那麼一直以“然後”自比的我豈不是顯得可憐又好笑。

如果生命真的像很多人說的,是一張雪白的紙,我們必須在上麵留下自己的顏色。那麼在那些紅色的“如果”,綠色的“然而”,黑色的“但是”,黃色的“而且”之間,“然後”是什麼顏色呢?應該是比黃色淡一點,然後再淡一點,接近白色的顏色。

那些生命裏充滿著無數的“如果”“然而”和“但是”的人,當他們驚喜地地,悲傷地,歡笑著,哭泣著把這些大塊的色彩鋪滿整個畫紙的時候,我一個人安靜地拿著沾滿白色的畫刷在麵前的白紙上一下一下認真粉刷。直到有一天我發現用力和不用力都是一樣的,於是我就輕輕地刷。

而那些從我生命中路過的人們,當他們睜大眼睛看著我麵前那一張雪白的紙,大概會有兩種態度。一些人會帶著一臉憐惘問我:“你什麼都沒做嗎,怎麼一片空白?”另外一些人會一臉羨慕地看著我說:“你都畫完了啊,顏色自然又均勻,真的好漂亮。”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依然安靜地點頭默認。

連小孩子都知道故事裏力圖為自己辯解的人都是壞蛋,其實他們笨得可憐。因為什麼也不說的人,最狡猾。沉默在大多數時候是最好的借口。

我感覺自己做作卻有說不出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