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奶奶在家裏經濟輩分地位兩重高,建議命令家人敢怨不敢抗。就這樣,高一暑假伊始,我報了新東方,病休離校,北上進京。
你說,這萬惡的資本主義,這麼多高考!我孫女六月才考,十月又考,高考壓力這麼大,它半年不到就得考兩次!把我孫女考壞了,我燒它的珍珠港!
彼時,我結束托福和SAT1,駐留武漢全力複習著十月在香港的SAT2。這是最後一考,考不好便不得不重考,耗錢耗時間耗精力,還極有可能耽誤十一月開始的大學申請,一年時間就此浪費。
我說,奶奶,前麵考的是主科,現在是選考——哎呀再前麵的托福隻是個語言考試!——反正和咱湖北高考不一樣遠了,我跟您解釋不清!總之我現在很緊張,先去背單詞了,忙完了好好陪您聊!
你在視頻那頭,笑咪咪的,臉上的皺紋一圈一圈蕩漾開,你說:“好好好,快去忙,我孫女真棒。”
棉花廠效益越來越好,二零零七年竟得到外商青睞,上門與爸爸商討出口合同。全家頓時一片歡聲笑語。企劃磕磕碰碰無法削減激動,我們時刻準備打入國際市場,把棉花遠銷國外。
人算不如天算,二零零八年下旬,次信貸危機正式波及中國進出口市場。人民幣彙率一漲,對方拒絕履約,巨額訂單一夜間變為廢紙。舉國上下外貿工廠接二連三地倒,眼睜睜看著不入眼的小工廠作坊主穩當當一筆筆進賬,爸爸的虧空無法控製。
SAT2考前一月,媽媽打來電話:“另維,你做好心理準備,這是大趨勢,我和爸爸都不認為廠子能挺過這一關。”
二零零八年十月,我終於結束為期近兩年的異地求學與奔波趕考,回到家,發現一切都已滄海桑田。
學校裏發生了惡性被毆事件,十幾個學生受了傷,各個向奶奶索求巨額賠償。近幾年獨生子女政策效果初顯,學生越來越少,招生一年不如一年,奶奶已經無奈關閉了小學和初中部,這次雪上加霜,學校更是元氣大傷。
從那時起,很多人都說奶奶是真的瘋了,每天在自己的大房子門口罵罵咧咧,罵完這個罵那個,罵一罵便忘了自己在罵誰,誰也不準進大房子,她自己也不進。
“老糊塗了老糊塗了,這下是真老糊塗了!”爸爸搖頭歎氣。
翌年伊始是高三下學期,我泡在各大大學申請網站和學校官網,晝夜顛倒地寫、修個人陳述——長達幾百詞的文章,是美國大學了解申請人的重要依據。我一所一所寄申請、寄成績單、寄簡介。
奶奶柳暗花明了,兩間虧了兩年的民辦學校決定關門歇業,因為同情和敬佩這個八十歲的老同行,想把手上共計五百名餘學生轉給她。一紙協議,奶奶蕭條的學校重新門庭若市了起來。
三月,我拿到第一份大學錄取書時,奶奶發現事情遠比她想象得複雜。
市裏新一輪招商引資,學校坐落在風景區邊上,景色優美交通便利,開發商一眼相中了這塊地皮卻收購無望。緊接著,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教學樓、宿舍,全校各種建築馬上被判為危房,學校被要求遷址,危房由相關部門負責拆除。
奶奶桌子一拍,大喝道:“我不搬!革命也要有紀律,我就不信這群兔崽子敢亂來!”
長假後返校,學生們紛紛被人攔在校外,並被告知為保其安全,相關部門決定禁止大家出入危房。
奶奶還是那一套,兩手一叉腰,破口大罵:“你們不讓學生上學!你們良心被狗吃了!我這把老骨頭,就跟你們拚了!”
彼時,我正一邊繼續申請一邊聯係已錄取學校,七手八腳又打電話又寫文章,奶奶的司機求助,我連忙趕過去,一起架著她胳膊把她塞進車裏,拖回寶貝大房子。
商人又出現了,他誠懇地與奶奶攀談:“您欠著房租和兩所學校的收購款,再拖下去,您學校恐怕連這個錢都不值了。”
奶奶盯著他,張口不說話,嘴唇在抖。
“……老人家,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覺得您還能活幾年?您不想辛苦一輩子,到頭來還讓兒女幫您背債吧。”
奶奶沉默下來的那刻,我突然覺得,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瘋狂鬥士,終於老去了。
奶奶欠的房租,別人可憐她免去了一部分,她賣掉學校,勉勉強強還清了債。
奶奶把自己關在大房子裏誰都不見。媽媽勸爸爸,再窮也要盡快讓奶奶看醫生,生理的心理的。
奶奶她一生大起大落,辛勤奔波到八十四歲,竟落了個一貧如洗。
二零零九年六月末,我終於等到夢想大學的通知書,邀請我八月出席新生典禮。
十六歲的姑娘,兩年,獨自離家四處蝸居,求學趕考,兩赴北京兩赴香港,做了無數題通宵了無數次,走了無數路,我終於換得了最好的回報。
媽媽找我談話。
“咱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確實是拿不出你的學費。人生在世,不得已的事情太多了,你要學會接受現實。”
我想反駁,但看到媽媽比我更難過、痛苦的眼睛,頓時語塞。
“你高中隻上了一年,媽也不指望你,好在我們當地就有大學,你去複讀一年,明年盡全力衝個二本線,到時候看誰還能買你奶奶個麵子,把你照顧進去——你別的不行,英語總過得去吧,去學個英語係,將來出來了,媽托朋友幫你找個地方當老師,挺好的,你說是不?”
桌上的錄取通知書,已積了一指節高,每一毫米都是我長久以來拚盡全力的回報。
奶奶,那一刻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有一種心碎,是哭不出來的。
七月,通知書滿天飛,到處都是謝師宴,奶奶吃了半個月藥,還是天天說胡話,什麼“團結起來幹革命!”,什麼“毛主席萬歲!”……人們提起她直搖頭,可她見到我,還是立刻恢複神智,笑咪咪地問考到美國哪所大學去了。
“不打算讓她出國了。”媽媽的聲音很小。
“不出國,怎麼念美國大學呀?”奶奶繼續笑咪咪地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