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刊物社址在南新華街小六部口,是一所三南、三北、一東、一西的小院,我去過多次,北房兩明一暗,套間社長辦公,外間編輯部兼會客室,一套白套子舊沙發,三張小寫字台,連社長帶編輯隻有四個人。南屋排字印刷,三天一期,發行的兩千份,大多賣給大中學生,從不脫期,很受歡迎。這樣一份專為大中學生編輯的綜合刊物,版麵靈活,內容活潑,幾十年了,我還懷念它。迄今刊物如林,卻還未再見過一份這樣適合學生口味的刊物。自然當時在日偽統治下,這樣的刊物,想來也是和日偽宣傳機關有關,為其認可,每期前麵還有新聞綜合報導,目之為“漢奸刊物”一點不假;或者也可說它是推行奴化教育的工具。但學生們從不看前麵的文章,而是各取所需,專看後麵的。愛數理的專看數學難題解析,愛外語的看英漢、日漢對譯及講解,愛文藝的看小小說、散文、詩歌等。這樣對這一時代的複雜麵,也該有所理解了。我初發表短文時,物價漲的還不太高,第一篇短文,得到兩元偽聯銀券,我買了雙白網球鞋。自此以後我在當時各文藝刊物上寫散文、新詩,弄點稿費,部分鞋襪衣服,全靠自己解決,盡量少用家裏的錢了。
戰亂的年月,困苦的生活,溫暖的家庭,幼稚的思維,趣味的追求……交織在一起的屬於我的高中時代轉瞬過去了,迎來的是高中畢業後的考大學。當時是一九四二年夏季。
六
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我正讀高三。清晨七時半左右騎車去上學,經過西單商場門側,一個小小的救世軍教堂門前,見有日本憲兵摩托車停著,一個憲兵站在門前,還不知是什麼事。到學校同學們交換著見聞,才知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消息。下午放學騎車和同學走溝沿,看見一些燕大學生用排子車推著行李箱子等物,向他們打聽,才知燕大已封門,日本憲兵在校園內各處貼封條時,教室正上著課,好多學生是從窗口跳出來的……到我們考大學時,燕京封門已半年多了。能考的大學是偽北大、偽師大,輔仁、中國兩家私立大學,另有藝專、土木工程學校、新聞學院、新民學院、外國語學校等偽組織成立的專科類學校。我和周圍同學,隻選前四所大學報考,但這中間大有差異。兩家偽國立大學,北大校長錢稻蓀,學院文、理、法、農、工、醫,文學院紅樓,日寇憲兵隊還占著,在嵩公府夾道新建的灰樓中;理學院仍在馬神廟;法學院,北大三院原址被日偽辦了警官學校,改在皇城根中法大學原址;醫學院是原平大醫學院,校址在和平門外孫公園、附屬醫院在背陰胡同;工學院也是平大工學院舊址。醫、工二院教授職員等都是舊人,隻是增加了一些日籍教授,教學質量是很高的,畢業之後職業有保證,是當時錄取分數最高的。各院都單獨招生,考醫、工兩院的都是好學生。農學院在原朝陽大學舊址。偽北大規模比原北大還大,而且其工、醫兩院,在“七七事變”之後,延續平大體製,又因湯爾和氏之故,幾乎連因戰爭影響停課的情況都未發生過,一切照舊。偽師大也是延續戰前的。開始男師院、女師院分著,到我考大學時,兩院已合並,人很多,和平門外校址不足,待建新樓,臨時借用絨線胡同崇德中學教室上課。其時校長黎世蘅氏,分文、理、教育三院。這兩所偽國立大學,仍容納了當時淪陷區北京、天津、濟南、青島、唐山、太原以及東北沈陽、哈爾濱等城市大部分青年學生。偽師大日偽按月配給一千三百多包麵粉,學生吃飯不要錢,至一九四三年日偽糧食最緊張,侵略者配給市民吃七十二種倉底、花生皮、豆餅等磨的混合麵,偽師大也能頓頓吃饅頭,時人呼之為“吃飯大學”。輔仁大學是天主教本篤會辦的學校。本篤會本是美國天主教派係,但當時輔仁請了一位德國人做教務長,所以能在日偽統治下存在下去。校長是陳垣,文、理、教育三院。教授名人多,教學質量高,但學費及其他費用均高。中國大學是純私立大學,校長何其鞏。部分名教授在此授課,但私立大學靠學費收入辦學,不能不降低水平,廣收學生,其政經係各年級每班都二三百人,上課如聽大報告。人們對偽北大、偽師大因其原有影響,費用極少,師大且管飯,教授也多,自然願意報考,唯一擔心的是怕重慶打回來,不承認資格。不少人自然願意考輔仁,但費用高,上不起。至於中國大學及各專科,那大都是考不上偽北大、偽師大及輔仁等校的同學才屈就此間的。自然也有不少家中有錢進中國大學來圖張文憑的。但好教授也不少,部分不願任偽職的學者,如俞平伯、張東蓀、鄧以蟄、顧隨等位也都在此任教或兼課,不少好學生則為這些名教授而來。與偽政權的關係,中大原教務長方宗鼇氏任偽教育總署署長(總長名督辦,次長名署長),其夫人方政英氏為日籍,多年在中大任教授。所以雖係私立,也因種種關係得到偽政權承認和容納。學生很多,程度相差甚遠。好者甚好,差者甚多,也是以學費養學校,不得不廣招來。因關係我青年時代較大,故略評介之。
我四個大學全報了名,輔仁、北大中文係、師大日文係,中國大學法律係。這年北大、師大同一天考。因此四校隻考了三校,僥幸都考上了。第一個考的是輔仁,印象極深,真是曆曆如昨日。同學一齊報考的有鄧昌黎,考物理係,鮑揚武,考外文係,名醫蕭龍友氏侄孫蕭承齡,考經濟係,還有其他考教育等係的,我是報中文係。輔仁新樓建於三十年代前期,十分精美,後麵是王府花園,俗稱神父花園。考場至西部二樓化學係教室,當時化學係很有名,有液體空氣製造機。教室都不大,不過二十多個人,課桌都單排,考生無法左顧右盼,第一場數學,我隻做到第二題,忽然電鈴劇烈地一響,嚇我一大跳,以為時間到了,當時手表是珍貴物,考生大部分都沒有。正驚詫時,監場說不要慌,隻半小時,提醒大家,要響四次,才到時間呢……
筆試放榜,還登了報,家中訂閱實報,自己報上有名,同學們也都題名“金榜”,好不高興。接下來是口試,也叫麵試。在進門右手第二間教室,口試的老師現在還記得清,就是現在北大的周祖謨教授,正問著,係主任沈兼士教授、校長陳援庵教授也進來看了看。沈穿本色橫羅長衫,戴茶色眼鏡;陳老穿灰紡綢長衫,飄灑長髯,都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這年冬天,沈兼士先生就輾轉到了重慶,勝利後回到北平接收各大學及文化單位,但不久就作古了。考上輔仁,但是沒有去讀,學費貴,又不能住宿舍,還要回家吃飯,家中要增加很大開支。父親的壓力太大了,我不能掙錢養家,但最少應減輕他一些負擔。因而我決定去讀白吃、白住的偽師大。父親覺得不上輔仁很可惜,交了十元錢保留學籍費,可以保留一學年,明年再來交費上課,不必再考。可是我第二年沒有去,因而這十元錢白花了。
七
我考進了偽師範大學文學院日文係。這是和平門的老學校,對我最大的誘惑,是可住宿白吃飯。因為我在家吃住,不但增加家中負擔,而且生活困難,住處狹小,不但沒有自己的房間,連個搭床的地方都沒有,每天睡覺之前現搭鋪,而且和父親天天在一起,不自由,這樣我便決定上師大,老實說,連生活前途的幻想也沒有,隻是渾渾沌沌圖個眼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已。
我要搬到學校去住了,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迄今最令我念念難忘的是我老母親賀老太太,我雖不是她生的,但從小時就和她在一起,她給了我無限的母愛。我要去住校,她不但為我準備了被褥等寢具,且為我買了鉛筆盒、鉛筆橡皮等物。我初中入學時,她替我買鉛筆盒等,那時我是山鄉初到北京不久的孩子,自是十分高興,上課對著花漆洋鐵鉛筆盒上的采茶圖展開幻想。而此時六年過去,我雖然仍很幼稚不懂事,畢竟是青年人了。當老太太把鉛筆盒交到我手中時,所感到的已不是鉛筆盒本身,而是無限的母愛了。而又感到好笑,她把十八歲的我仍當作十一二歲看待。在天下慈母心中,兒女似乎總是長不大的;但感到真正長大時,又到了永別的時候。她是我大學畢業那年去世的,也已是四十六年,快半個世紀前的事了。我保留生母張老太太和嫡母賀老太太的照片到一九六六年八月底,抄家時都被搶掠而去了,這對別人說來是半文不值,而這些人卻是要半夜不睡覺,專門去搶這些,這世界和時代永遠是無法理解的。留條活命是萬幸了。
住在新修的宿舍一字樓中,每室三張雙層床,隻住了三人,兩張大桌子,三人共用。每天樓下浴室有熱水可洗澡。三餐八人一桌,每天早餐麵硌矻、北京叫“硌矻湯”加饅頭鹹菜,中、晚都吃饅頭。日偽不配給米,所以早上沒有粥。四菜一湯,二小葷二素,如肉絲炒菠菜、醋溜白菜之類。每周二、五中飯加大葷,如紅燒肉、紅燒丸子等等。饅頭管夠,還可拿幾隻回宿舍晚上就花生米當宵夜。夥食標準,在當時比一般家庭真要好多了。即和現在大學夥食比,也不差。而且一分錢也不要。雖是日偽學校,但當時一般人家都是吃窩頭,而這裏卻饅頭管飽,隻這點就吸引了不少窮學生。
隻是我在師範大學學習上遇到不少困難,發音差,口語不好,入學時是仗筆譯進來的,此時一對話就洋相百出了。自己又沒有毅力下些苦功。大學新環境誘惑的東西太多,外麵投稿又多,又參加什麼話劇小組、藝術欣賞小組等,把正課丟在一邊,不認真苦讀,把所有課餘時間都用在雜七雜八的事上去,上課隻是敷衍一下,這樣混起來了。一學期下來,生了一場大病傷寒,拖延兩三個月,差一點沒有死了。不得不請求休學一年。重新來上,感到更沒勁,且經常不上課,決心轉學北大中文係,先同時在私立中國大學旁聽一些中文係基礎課,如音韻學、文字學等。其間還考過一次“新聞學院”,這是管翼賢辦的學校,報考資格是各大學文學院二年級學生,學習一年即可當內外勤記者,錄取是考試成績排名次,每次隻取三十幾名,我以第二名被錄取,這所學院一再通知我入學,而父親嚴格教導我不能去,那是“漢奸學院”。雖然同是日偽辦的,與偽師大、偽北大本質上不同。有兩位要好同學上過這所學校,一位名周昭賢,後又回北大讀曆史係,一邊在《益世報》作記者;一位叫李萃,是戰前師大校長李蒸的弟弟,原是燕大外文係的,後又和我在臨大二分班同學,他在外文係,同住南鑼鼓巷宿舍,一起從美國《時代》雜誌上譯《朱可夫將軍傳》,分校後又去清華,燕京複校他又去恢複了學籍,畢業時拿到清華外文係、燕京外文係兩張文憑,中、英、日三種文字說寫都好。淒慘的是在“十年浩劫”時,頂不住批鬥的暴力,跳樓自殺了。我想很少會有人想起他、紀念他,這裏略帶一筆,當作對亡友的“思舊賦”吧!
我從小生性是一個自由散漫的人,如過集體生活,便不免吊兒浪當,也並不是故意搗亂。上了六年中學,過了十二個學期,從初一到高三畢業,品德評語一欄,似乎印就的一樣,總是“自由散漫”四字。可見中學老師觀察學生多麼深刻。可悲的是:這樣的生性,卻處在一個極為混亂,而且比曆代皇帝還要專製的時代裏,其處處碰壁,狼狽不堪的結局可知矣。日偽讓大學生到天壇搞所謂“勤勞奉祀”,就是天壇裏麵開荒種地,我無法請假,到時不去,算作曠許多堂課。日偽搞大學生軍訓,偽治安總署學兵局長騎著大紅洋馬到各大學訓視。早上六時就要出操,我起不來,等隊伍站好,操了好久我才來,領隊教練的偽軍官拿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已想定要轉學,後來就不去了。這樣偽師大自然不要我,讓我退學了。這時我已考了偽北大的中文係插班生,辦理入學手續。進入偽北大了。幸好當時大學能考插班生轉學,不然,我能否順利大學畢業,對當時不肯用功又糊裏糊塗的我來說,的確大成問題。
八
抗日戰爭勝利的喜訊,是在即將升入偽北大大三的暑假中迎來的。正在暑假期間,喜訊傳來,同學們騎著腳踏車到處歡欣相告,一下子人們像瘋了一樣,以為勝利了,一下子可以過“七七”戰前那樣的太平日子了。首先是物價,又可過兩三塊錢一袋“福興”麵粉的日子了。善良、天真、淳樸的北京市民、商號把屯積的東西都拿出來賤賣,住處不遠,西單北大街東側一直從商場門口到西單,全是貨攤,賣什麼的都有,要多便宜有多便宜。你如有銀元,一元錢可以買十七斤豬肉,可是到哪裏去找銀元呢?隻好看著……自然過了沒有多久,人們漸漸明白了,原來國家統一雖說國難當頭,但尚較承平時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滿街貼著歡迎“空挺隊”的標語,但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等到真正來了的時候,人們迎來的又是戰爭和百物騰貴,更為艱苦的生活了。自然一部分新貴和有財產的人那是例外,但總是和人們記憶中的生活兩樣了。因之人們稱之為“慘勝”。